阿婧的声音,一如既往,娇俏中带着几许盛气凌人的傲倨。
“当初她同你们大泽百里联姻的那些目的,如今都已经达到了,再没有必要缠着你不放了,不是吗?”
青灵怔立在原地一瞬,随即抬脚便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虽是明知跃下山峰之前慕辰曾设了个禁制、未曾撤去,对方不一定能觉察到自己的行踪,但脚步却不禁踟蹰,走得有些虚浮艰难。
隔了一段的距离,隐约可见一株梨树下立着两道身影。
面朝向青灵的,是穿着一身冰蓝色长裙、发间挽着蝶戏双花鎏金步摇的阿婧,一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睁得大大的,仰头凝视着面前的男子。
那男子背对着青灵,虽看不清容貌,但衣着身形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只见他抬手轻抚上阿婧的面颊,缓缓说道:“可我现在还需要她,需要借助她的关系来稳固住大泽的地位。你也知道,新帝登基继位,朝内外局势变幻莫测,我若不想让家族沦为第二个方山氏,就必须每一步都走得慎重。”
阿婧别过头,避开了他的触摸,“我不想再听你这些借口了!”语气中陡添一丝哽咽,“你可知道,我如今的日子过得有多艰难!”
语毕,似乎是为流露出的脆弱感到羞愧,她转过身,疾步奔离而去。
男子唤了声“阿婧”,也随即匆匆地追了过去。
青灵站在不远处的梨花林中,默然呆立了半晌。
跟至她身旁的慕辰陪着她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想要再跟过去吗?”
青灵怔然地回过神了,目光微滞地抬头看了眼慕辰,“刚才……是真的吗?不是这阵法里的……幻像?”
慕辰回望着她,黑眸深不见底,良久,移开了视线,“你希望是幻像吗?”
青灵咬着唇角,抑制住情绪,竭力不让自己流露出过激的反应来。
她其实也很清楚,刚才看到的一幕,应该不是幻像。自小研习的音惑之术,令她对神力构织的幻像有着超乎常人的了解,至少身处幻境之际、不会感应不出真假来。而妖法编织出的景像,虽然更具迷惑性、曾让她受过骗,但施术时需覆盖周遭一切声响景致。而她刚才身边的人和景都全然如初,腕间又戴着可以抵挡妖法幻术的狐族精魂手镯,那自然,也不是被妖术迷了眼……
所以刚才的那两人,真的是阿婧和洛尧了?
青灵心里翻搅着各种情绪,滋味似苦似酸,憋得眼角亦微微发热。
她勉力一笑,扬了扬头,对慕辰说:“管他是不是幻像。我们还是赶紧找出路吧。”
慕辰将青灵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
按理说,作为与她血缘至亲的兄长,这种时候,他是不是该出言宽慰,又或者,带着她前去当面对质、一探究竟?
然而他只是默然地跟在她身后,在梨花林间漫无方向地走着,感觉夜风中徐徐飘落的缤纷花瓣,一层层皆落到了自己心上,堵塞得有些沉重难耐,然而那气息、却又是极其沁人极其欣悦的……
过了许久,慕辰低低说道:“这两年,阿婧的情况一直不大好。御医曾向我提过,说她内息郁滞,情绪时低时燥,常常夜不能寐。我与慕晗之间的那些争斗虽是无可避免,但对阿婧……我还是总记得她小时候跟在我身边的样子,真心把她当作妹妹来爱护的。”
阿婧小时候,因为同胞弟弟慕晗体弱多病、需要母后格外的费心照顾,总爱缠着长兄慕辰,让他陪自己玩。慕辰对这个小妹妹,亦算得上十分疼爱,很有耐心地照顾着她的喜好、陪她玩耍。事实上,直到慕辰因为方山氏的陷害而身受酷刑、被逐出朝炎王室,阿婧同慕辰的关系,都一直比与慕晗的更加亲密。
青灵也记得,当年慕辰藏身崇吾,阿婧与诗音一同来到游仙镇,焦急地找寻兄长的下落,为此还在客栈中跟自己大打出手……眼里话里对兄长的那份关切、也绝不是假的……
青灵原本繁复的思绪愈加沉甸甸起来。
她想起父王宣布自己与洛尧订婚的前夜,阿婧来到银阙宫,流着泪哀求自己,求自己不要夺走她真心想要在一起一辈子的人……
想起那一晚,阿婧跪在了她的面前,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唤了她“姐姐”。
她的姿态,那么的卑微,已然是摒弃了从小到大万千宠爱系于一身而铸就的骄傲与尊严……
青灵猛然阖上了双目。
她跟阿婧,也是血脉相连的手足,世上唯一的姐妹啊。
她们也曾有过嬉笑闺中、窃窃私语的亲密时刻。妹妹也曾依偎在姐姐怀中,娇羞地倾述过心事、描绘过对未来的憧憬。而从小在一群师兄身边长大的姐姐,也曾因此体会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姐妹之情……
可这一切,终究还是再回不去了。
无论她怎么为自己辩解,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
她的的确确,夺走了原本该属于自己妹妹的幸福。
~~
洛尧随着参加庆典的宾客们,一同入了阵,又渐渐地分散了开来。
最初的时候,他还能遥遥望见人群之首并肩而行的青灵和慕辰,不一会儿,在一片突然弥散开来的浓雾中失去了方向,待视线清晰起来之际,发觉自己已是孤身一人,来到了一片梨花林前。
他环顾四下,用妖识辨别着方位,随即缓缓踏入了梨林之中。
月色下,浸染上温柔光泽的梨花花瓣,在夜风中纷纷扬扬,漫卷轻舞,宛若九天落雪一般,在林间笼罩出雪白的帘幕。
洛尧仰头望了眼那弯弦月,仿佛想起了什么心事,神情忽而有些落寞起来。
他不疾不徐地朝前走着,姿态从容、逸韵风生,然而背影,却又显得那般寂寥孤独……
恍然间,一阵清脆悦耳的少女笑声,于风中飘送而至,熟悉而清晰。
洛尧蓦地顿住了脚步,伫立原地迟疑半晌,最终挥手设下一道禁制、将自己的身形掩藏起来,慢慢地朝那笑声的来源走了过去。
一株高大的梨树下,一坐一跪两道身影。
慕辰手持紫玉箫,倚树而坐,神情温柔沉静,唇畔蕴着淡然而宠溺的笑意。精致的眉眼在雪白落花的映衬下,愈发显得细致如画,一双墨黑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望着跪坐于他面前的女子。
而那女子,虽然背对着洛尧、看不见容貌,声音却是他所极为熟悉的。
她倾身掬起一捧落花,吹散出去,以灵力催生、变幻,化作飘飘洒洒的花雨,尽数坠至慕辰身上,沾在了他的发间肩头……
慕辰似无奈地摇着头,唇边笑意却是更深,“青灵,别闹了。”
青灵却是不以为意,“谁让你待在这儿不走的?要是我们最后一个出阵,肯定会让人笑话的。”
慕辰凝视着她,“难道你不想和我多待一会儿?这里只有你我,再不必顾及旁人的眼光。”
青灵沉默了半晌,末了,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真讨厌这样……总是不能自由……”
她俯下身,缓缓靠入了慕辰的怀中。慕辰收起玉箫,拥住了她。
两人静静相拥了片刻。
青灵仰起头,伸出胳膊环至慕辰颈间,光滑的衣袖掀落下来,露出两截雪白的小臂。
慕辰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腕间,将她更紧密地贴向自己,随即低下头来,温柔地吻住了她。
洛尧站在原地,只觉得双腿似乎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拉拽住、无法动弹,牵扯着胸腔里的心也随之不断坠落、撕扯着皮肉骨血地不断坠落,最后只剩下空荡荡的一片冰凉,什么感觉,都不再有。
眼前的景像,太过真实。
然而,就算并非真实,这样的画面,难道就不曾刻划到他心底深处最隐蔽的地方、时时带给他难以言说的痛楚?
他能够藏起那个关于身世的秘密,也能够抑制住心中因此而生的种种愧疚与歉意,却永远无法阻挡她继续追随着那人的步伐……
她同那人,一开始就属于彼此。
也本该,属于彼此……
~~
洛尧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出那片梨花林的。
他踯躅而行,茫然依靠着妖识自觉的牵引。一路上遇到过骤然疯长的荆棘、故弄玄虚的迷障,于他而言,皆如孩童游戏般的毫无难度。
却也,毫无乐趣……
经过一段被土刃所围困的路径时,他甚至连手都未曾抬起过,便直接操控着灵力将障碍尽数化解了去。
四下尘土锋刃褪去的一刻,也同时显露出被困于此的另一人的身影来。
两人隔着些距离,互相对望片刻,神情各异。
洛尧颔首行礼,“帝姬。”
阿婧咬了咬下唇,却不搭话,默然地垂下眼,掸着衣裙上沾染着的尘土。
洛尧转过身,打算另择路而行。
“世子……”
阿婧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幽微的几不可闻。
洛尧驻足回首。
阿婧神色略略狼狈,目光始终低垂,“我刚才,腿受了些伤。你能不能……能不能帮帮我?”
洛尧这才注意到,阿婧的站姿有些不稳,似乎是将所有重心都集中到了左腿上。
他缓缓走上前,迟疑着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怎么回事?”
按理说,这阵里的各种机关都设置得十分简单,根本不具备任何杀伤力,即便是像阿婧这样的千金闺秀,只要稍加留意,也不至于被伤到无法行动。
阿婧借着洛尧的搀扶,弯腰摸了摸右腿,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明明看到机关开启的一刻,人还隔着很远的距离,可不知怎么就被击中了……”
洛尧环顾四周,研究着阵法布局,继而对阿婧说道:“此处应是离出口不远了。我扶着你慢慢走过去,可好?”
阿婧的嘴唇早已被咬得殷红,低垂着头,轻轻地“嗯”了声。
洛尧遂扶着她,缓缓朝出口的方向走着。
过了良久,阿婧似乎心绪平静了许多,斟酌着开了口,“请你帮忙,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是因为一个人走不了……”
洛尧说:“我知道。”
阿婧沉默了会儿,又道:“上次你在我寝宫里说的那些话,我也都听明白了……”
洛尧亦静默了片刻,“你不必担心,我没有别的想法。你是青灵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阿婧尚未出口的那些话哽在了喉间,再也吐不出来。
她觉得眼角湿热的厉害,却又不敢真让眼泪落下来,生怕自己情绪的一时失控,便毁掉了或许是最后一次、同身边的男子相依而行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