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辰在大殿中毒倒地之际,已经吃下了淳于琰悄悄给他喂下的解毒药。可那剧毒,毕竟不是假的,纵然得以解除,对身体的伤害依旧是不容小觑的。
适才的一计火莲诀,耗尽了他刚刚恢复的所有力气,此刻走到了皞帝面前,脚步竟有些微微的虚浮。
他望着自己的父亲,见后者暗沉锐利的目光越过自己、掠向了门口,漠然的笑了笑,“父王不必看了,不会有人来了。你交出印鉴之后,整座承极殿便被我的人控制了。”
皞帝抬起眼帘,看向慕辰,眼中似有强烈的情绪涌动,然而体内的焰魄让他使不出半点的力,就连眦裂发指的表情,想做、也做不出来。
慕辰慢慢跪至皞帝面前,与他平视相对。
他垂下眸,凝视着湖碧青玉的地砖,低低说道:“父王可记得,我幼时最喜爱的地方,便是这承极殿。青玉的地砖,鎏金的壁带,杜衡的熏香……那般的宽敞明亮、富丽堂皇……可是,对于尚是孩童的我而言,这一切,代表的、仅仅只是父亲而已。
只要来到此处,便意味着,能够见到自己的父亲……
父王可还记得,在这里,你曾抱着年幼的我,指着案上的舆图对我说:‘终有一日,东陆的天下,会是属于你的。’
因为这句话,因为年少时承载的父亲的期望,不论学什么、做什么,我都拼尽全力,不落人后。处理朝政也好,战场杀敌也好,我都比旁人更用心、更谨慎、更毫无保留。我时刻告诉着自己,我是朝炎皞帝的儿子,未来东陆的帝君,我所做的一切,不仅是为了博得父亲的青睐与赞叹,更是为了朝炎王族的荣耀与强权!”
他停顿了许久,语气渐染苦涩,“可也是在这承极殿里,父王将琉璃盏砸到了我头上,说我犯下了谋逆大罪,说我死不足惜……”
慕辰缓缓抬起头,望着皞帝,“那个时候,父王心里其实很清楚吧?莫南岸山弹劾我的那封书函是假的,所谓谋逆大罪,只不过是莫须有罢了。”
宽阔空旷的殿内寂静无声,只有壁带上的坠珠偶尔漫无节奏地发出几声叮咚脆响。
皞帝瞪着慕辰,用被焰魄不断吞噬着的神识微弱传音道:“就算你从前未曾做过,今日却也应验了。帝王心术,左右人心,你当日掌控不住朝臣、受其弹劾,失势亦属自然,有何不甘?”
慕辰自嘲浅笑,“不错,是我大意,是我轻信。从幼时乳娘利用我对你下毒的时候起、从我明白你为何会娶我母后的那一刻起,我就该明白,生在王室,就等同于生活在了谎言编织的一张网中,没有任何人、任何关系,是能够信任的。但父王可曾知道,当我站在刑台之上,被天雷斩伤到痛不欲生的一刻,我竟然还愿意去相信,相信你不仅仅是朝炎的帝君,也是生我养我、曾经那么疼爱过我的父亲!”
他别过头,墨黑的眼睫低垂、微微颤动,在苍白的面庞上投出了两道悒郁的阴影。随即他抑制住情绪,继续冷冷说道:“你花了那么多心思,把身边的每个人都当作了棋子,妻妾儿女,世家朝臣……可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
顿了顿,“你可知道,今夜在宴会上下毒之人是谁?你的王后,你最疼爱的儿子,连同他们背后的方山氏,再也容忍不了你那些平衡牵制家族势力的手段,再也等不了你无期限地利用他们巩固王权、却迟迟不给他们想要的储君之位,所以他们索性打算杀了我、杀了青灵和百里扶尧,再嫁祸给如今一心想与百里氏为难的淳于甫。”
朝中局势波云起伏,任是方山王后再沉得住气,面对慕辰实力一日盛过一日的状况,她又岂能坐以待毙?
凭风城变故之后,淳于甫日日入宫请旨向大泽问责,满朝皆知。这种时候,若是大泽世子夫妇、以及向来与青灵亲厚的大王子慕辰,遭人谋害身亡,想要将罪名栽赃到原本愚笨无能的淳于甫身上,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可惜方山王后与兄长方山修精明谨慎、步步算计,终是敌不过慕晗的疏忽大意。
他去弗阳探望宁灏,言语间一时自矜狂傲,忍不住将所谋之事和盘托出,却不知,整个莫南氏的山庄,已经布满了诗音的眼线……
将计就计,声东击西,环环相扣。
对于统领过帝国大军的慕辰而言,这些策略,确实,算不得什么。
“今时今日的局面,是你一手造就的。”他对皞帝说道:“当初莫南岸山以兴建军防为由,向你求要王室所拥有的神器地坤塔,你其实也猜到了他会做什么,是不是?你暗中旁观不言,无非只是想让世家彼此争斗,坐收渔翁之利。”
皞帝愈渐虚弱的神识传来一声淡淡的冷笑,“你难道想指摘我做错了?这样的局面,难道不也是你乐见其成的?世家的影响力,原本就是对王权最大的牵制。从前你之所以为他们所忌惮,不就是因为那些摒弃种族门第之分的言论政见吗?”
“从前……”
慕辰轻轻喃道。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从前太过天真,妄以为言论政见就能左右人心。死过一次,方明白强权铁血,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
他抬眼看着皞帝,“这个道理,父王比我更懂吧?当年你毒杀你王兄,谋得储君之位,不就是用的这样的手段吗?”
皞帝失神一瞬,继而怒道:“顾月那个贱人,跟你说了什么?”
慕辰沉默着,没有答话。
知晓当年隐事的宫人,早已不复存在。顾月口口声声的指证,说到底,也不过只是猜测而已。
而此刻,慕辰终于从自己父亲的反应上,得出了确切的答案。
过了良久,皞帝再度开口,气息已然虚弱不稳,“所以今日……你是打算弑父?”
焰魄吞噬着他的意识,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模糊起来,隐隐约约的,他竟似乎看到了自己兄长临死前的模样,那般的怨恨、那般的不甘……
“你若要这王位,又何必如此?”
他缓慢而气弱地说道:“慕晗,终究只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我其实,本就准备……将你立为储君。你又何必,非要如此着急……”
慕辰极尽嘲讽地一笑,“是啊,我确实可以选择等待,等你利用完我、利用完我所珍视的人,再名正言顺地把那个位子传给我。”顿了顿,声线中有了一丝不知是痛苦还是悲伤的迷惘,“可那样的话,又有什么意义……”
他沉默了半晌,仿佛陷入回忆般的幽幽说道:“她曾经,那么的依恋我……眼里心里,都只有我一人而已……”抬起眼,眸色黯沉清冷,“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她、逼迫她,让她嫁去大泽,让她成为你牵制大泽和九丘的棋子,让她从此,远离了我……”
慕辰阖目一霎,想起秋芷所禀之事,想起胥娣倚仗帝命竟然使出了暗置迷香这样的下作手段,当时那种痛楚愤怒的情绪再次翻涌上来。
“她是你的女儿,不是出卖身体的娼妓!我最心爱珍视之人,怎能任由你随意践踏?”
香鼎腾然迸发出火星,四周充盈跃动着火莲绽放前一瞬的杀戮戾气。杜衡熏香的气息,刹那间在殿内升温蔓散开来。
慕辰一反常态、森厉异常的质问,在空旷的宫殿中徐徐回响着。
皞帝终于意识到什么,“你们……你跟青灵……你这个逆子!畜生不如的……”
涣散的神识让他的话止于一半,高大的身躯逐渐瘫软倒地。
慕辰缓缓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曾经让他仰视、让他畏惧过的父亲,先前情绪中那一抹泄露而出的锋利已然收敛,转为了决绝而冷酷的淡漠,“父王放心,我登基之后,必当手握无上权力,绝不会让任何人有胆量诟病我和青灵。我跟父王,终究是不同的人,父王要的,是朝炎氏的强权,而我,只需自己一人得偿所愿。”
他抬起手,将殿内的火灵之气尽数操控于神力之下,只需要意念的轻轻催动,眼前的一切俱可瞬为灰烬,“因为我朝炎慕辰,本身、就是东陆的天下!”
室内的一角,传来一声惊恐却又压抑的抽气声。
禁制骤然褪去,显露出一袭绛裙妖娆、却微躬着身体簌簌发抖的人影来。
青灵双手交叠、捂住嘴上,似在抵制着喉间疯狂想要窜出的尖叫。
她在原地目光游移地怔立了片刻,继而踉跄奔至皞帝身边,跪下将他扶住,“父王!”
本是来承极殿找寻慕辰,却不料撞见到了她想也不敢想的一幕!
殿外层层驻守的军士,凌霄城上空陡然升起的火光……
其实,她早就该猜到,不是吗?
青灵扬起头,带着哭腔怒问慕辰:“你在做什么?你杀了他?杀了父王?”
指尖下,皞帝的气息已近殆尽。
青灵将自己的神力注入他的体内,却激得焰魄愈加迅速地绞紧残余的神识。
她反应过来,起身拉扯住慕辰,语无伦次地说:“你快解了他的焰魄!你师父是凌焕上君,你也一定知道怎么控制这种魔物!”
慕辰始终一动不动,神情冷漠。
青灵明白他是下了狠心,遂推开他,倾身想要将皞帝扶起来。
若是用麒麟坐骑送他去符禺山,或许……或许,还能有一线的生机……
可若如此,
她脑中不禁又闪过一丝迟疑,可若是皞帝活了下来,慕辰又会如何?
他们都是那样狠绝的人。
谁,也不会放过谁……
慕辰从身后将青灵猛地拉入了自己怀中,紧紧拥住。
“不要看,也不要想。”
他抬手掩住她的双眼,低头在她耳畔说道:“你只需记得,从今往后,你便真正自由了。再也没有人,会逼着你做你不愿的事了。”
青灵浑身剧颤,攥住慕辰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了他白皙的皮肤里,泪如雨下,“可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我们的父亲啊……”
慕辰缓缓闭上眼,感受着怀中人儿带着令他无比眷恋的气息的熟悉温度,感受着她的矛盾与迟疑。
她终究,是不会舍弃自己的!
否则初睹一切的时候,她就不会那样压抑地去控制情绪、不惊动旁人,下意识地想要维护他的利益……
她终究,是不会舍弃自己的……
慕辰拥紧的力度加重了些许,一字一句冷冷说道:“父亲?他是曾经有过做我们父亲的机会,可最终,却是自己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