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记不起来,自己是如何走出了承极殿、一步步踏入浓重的黑夜之中的。
可这么多年的朝权争斗,出生入死的危险关头,终究还是磨练了她的意志与理智。
踏出殿门的一霎,她下意识地用麒麟玉牌隐住了自己的身形,越过守卫在外的层层重甲军士,慢慢朝朱雀大殿的方向走去。
很快,皞帝与大王子同时身中剧毒的消息就会传遍整座王宫……
很快,又会传来皞帝因为毒发而逝的噩耗……
很快,便会有无数的证据、证人,将下毒的罪名栽到方山氏的身上……
呵,其实,这算不得栽赃,对不对?
她讥嘲一笑。
下毒的人,本来就真是方山氏。
慕辰,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
一列人迅速地朝这边行来,为首者穿着将领的铠甲,模样依稀有些熟悉。
青灵恍惚记起,这人名叫徐洪,自己府邸的管事曾提过,他是大王子的人。
徐洪身后还跟着几名青灵也认识的人,俱是慕辰的心腹。
武有莫南岸山,文有沐端,明有朝臣和自己的支持,暗有红月坊这样收罗情报的地方,外加上安氏的财力支持,她早就该明白,慕辰手中拥有的力量,足以倾覆天下。
只是没有想到,自己出嫁前他说过的那些狠话,竟然不仅仅是指逼宫而已……
青灵步履虚浮地走着,脑中心里无数的思绪情绪翻搅沸腾,冷不防地被行列中一人拉住,继而拽至了一旁的隐蔽处。
淳于琰扯下蒙面的黑巾,语气焦急,“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跟逊离开吗?”
青灵迷茫地抬起头,对上淳于琰的视线,只觉得他眼角下的那颗泪痣,在月色下竟显得格外的冷酷。
她记起他的修为不弱,定是看穿自己设的禁制。而眼前他这一身黑衣的装束,跟刚才卫沅身上的如出一辙。
她悻悻笑道:“我为何要离开?你现在能活着站在这儿,想必是已经控制住了王后她们。你也知道,我想向慕晗寻仇已经很久了,这样的机会,怎能错过?”
今夜方山氏本打算嫁祸淳于甫,为保万无一失,预先将禁军中的心腹安排到了淳于氏京中府邸一带,方才让慕辰手下的人有机会控制住了朱雀宫。
而适才阻截方山王后的那队人,就是在淳于琰的指挥下,将王后一系困入网中的安排。
淳于琰听青灵如是说,明白她已知晓所有隐情,斟酌问道:“你见到慕辰了?他可还好?陛下……可有妥协?”
青灵不可置信地望着淳于琰,冷笑道:“妥协?你觉得他会怎样妥协?禅位给慕辰吗?你别想告诉我,你们今夜做了那么多事,就只想谋得这般的结果!我父王是什么人,慕辰又是什么人,他们怎么可能对彼此妥协?怎么可能!”
话到最后,她情绪几近失控,狠狠咬住了嘴唇,方才抑制住崩溃的潮涌。
淳于琰竭力想安抚住青灵,手几次抬起、又无力垂下,片刻,低低说道:“你既知晓慕辰的为人,就该明白他一旦做了决定,旁人也只能跟随而已……我知道我欠你一个解释,但我现在真的没有时间可以耽搁,还有很多的事……需要处理。你可不可以,就当卖我个人情,尽快离宫,暂时回你府邸去?”
青灵沉默半晌,待完全控制住了情绪,方才嗤声一笑,“我懂。今夜方山氏在宴席上下毒,慕辰和父王都身中剧毒,我就算再怎么完好无损,至少也该装装样子。”抬手抹了下脸颊,目光落于虚无之处,喃喃道:“我懂的。”
淳于琰见她虽然依旧有些情绪、但人终究是冷静下来,稍稍安了些心,踌躇一瞬,又道:“这场戏若是做足,原本,你也应该是真的中毒,可慕辰还是借安妃的名义给你送了加有解药的点心,你要明白,他其实……”
话未说完,青灵已推开了他,默然无声地朝前走去。
那解药,只是送给她一人的。
若非她一时起了戏弄之心、半逼半劝地让洛尧吃了剩下的那些点心,那今夜死去的人,是不是又要多出一个?
“青灵,”
淳于琰嘴唇翕合了几下,最后,一字字清晰说道:“记住我在崇吾对你说过的话。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过是棋局里的一个棋子,身不由己。只有有朝一日真正成为棋盘的操纵者,才能随心所欲。”
青灵的脚步顿了下,微微侧回头,“你和我,永远,都只能是棋子。”
到了大殿外,一直等候于此的逊立即带着其余几名护卫现了身,上前想接应青灵回府。
青灵径直越过了他们,继续往大殿前走去。
殿阶上,靳妃在几名宫女的搀扶下,倚着栏杆而立。
她的旁边,站着怀抱六王子哲成的洛尧。
洛尧的视线触及青灵的一霎,神色明显和缓下来。
他刚才于一片混乱中带出了靳妃和哲成,却又再找不着青灵,原本想四处去找寻一番,却被受了惊吓的靳妃拉住,哭哭啼啼地请求带她们去大殿。哲成更是粘住了洛尧,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放下,眼泪鼻涕拭得他衣襟尽湿……
靳妃坚信,朱雀大殿是整个王宫中守卫最森严、最安全的地方,遂央着洛尧将她们护送来了此处。洛尧找来大殿的禁卫统领,交代了几句,正打算放下哲成、出发去寻青灵,却见她自己出现在了眼前,徐徐缓步走来。
哲成看见姐姐,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把眼泪,环住洛尧脖子的手终于松了几分。
洛尧趁机哄着哲成,把他交给了一旁的宫女,自己则快步走下白玉石阶,直奔青灵而去。
青灵怔然凝望洛尧,眸中渐有湿意氤氲。
心中诸多情绪终于再无忍耐,顾不得洛尧衣襟被哲成的眼泪沾染得润湿狼藉,她一头扑入了他的怀中,紧接着只觉胸间一阵气血翻涌,喉咙里隐隐有了腥甜的味道,眼前猛然暗黑下来,人就此晕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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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醒来的时候,已是在凌霄城中府邸之中了。
洛尧守在青灵榻边,握着她的手,眼中神色有些复杂,语气却是十分温柔,“醒了?想要喝点东西吗?”
青灵呆滞地望了他片刻,仿佛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半晌,方才记起了之前种种,眼中顿时有什么碎裂开一般,再度失去了焦点。
“宫里,”
她沉默了会儿,幽幽问道:“眼下是什么状况?”
洛尧眉目微垂,轻抚着掌中青灵柔软的手指,斟酌着缓缓说道:“陛下辞世,据说是因为中了跟大王子相同的毒。宫中大批的侍从和宫女被三司提审,如今传出的结果大多与王后和方山族长有关。”
他抬眼审视她的神情,见其中并无任何讶色,便知她早已通晓了前因后果,不禁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朝中大臣,以御史丞为首,已经连番上奏请求慕辰尽快登基,继承朝炎帝君之位。”
皞帝一共有六个儿子,攸宁和哲成年纪尚幼,逾均身体孱弱,又都是庶出。浩倡去世之后,有能力争夺储君之位的王子、就只剩慕辰和慕晗。而眼下慕晗被方山氏下毒一案牵连,一旦罪名成立便是谋害父兄的大逆,完全失去了同慕辰竞争的资格。
天时,地利,人和。
慕辰把一切,计算得十分精确……
青灵躺在卧榻上,兀自缄默良久,继而侧过身,额头轻轻贴着洛尧的小臂,似想借此慰藉满腔的愁绪。
“这种时候,”
她喃喃说道:“我其实,合该是很高兴的,对不对?”顿了顿,“自从四师兄死后,我念念不忘的,就是扳倒慕晗和王后。如今方山氏落入这样的境地,慕辰又大权在握,我其实,应该是高兴的……”
她的前额在洛尧的衣袖上摩挲了下,声音有些染上了哽咽的颤意,断断续续地说:“我也恨过我父王,恨他逼迫我做了那么多事……很多时候,我其实,都没有真正把他看作过父亲……”
太多的试探与利用,太多的算计与交易。
身为帝王家的父女,他们始终坐在了棋盘的两端,互相不断试探着底线,盘算着如何利用对方走出对自己最为有益的一步。就连那许多的承欢膝下、慈爱关切,回头来看,自己也分不清有多少是真情流露、有多少又只是演戏而已……
洛尧轻抚着青灵的发丝,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从那日青灵伏于他膝头哭泣的一刻起,他就意识到,自己从前的很多选择,或许都是错的。他明明有足够的能力左右东陆政局,至少,能够让她不必再夹在诸多的矛盾取舍之间、活得那般的艰难,然而最终却只是选择了置身事外,留下她独自面对那许多难以承受的重负……
青灵仍旧沉浸在对父亲的追忆之中,微微抽了口气,“虽然恨过、伤心过……可我也记得,他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那些,只有父亲才会对儿女说的话。
她锋芒初露,开始有了拉拢人心的打算,他告诫她道:“单凭表面之言就滥下结论,乃是大忌。你想要操控人心,首先就得先学会守住自己的想法!”
以为她厌恶洛尧、心系方山雷,也曾语带愧疚无奈地劝慰过:“你心里也明白,帝王家的子女,从来都不能凭感情用事。”
在她面前,他流露过最真实的想法,“我想要建立起一个真正统一的强权,就不得不依靠大氏族的影响力。但终有一日……终有一日……”
而在青灵心中最深刻的印象,则是浩倡去世后,他孤坐于军帐灯烛畔,那般的疲惫、羸弱、脆弱、苍老。
“不要把你的父亲想得太过无情。抛开封号头衔,你们只是我的孩子,是我愿意拿生命去守护的人。”
是啊,抛开封号头衔,他也只是她的父亲。
若非王族身份的层层束缚,他们之间,或许不会有那么多复杂的爱恨恩怨,她此时此刻,也就不会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落泪,还是该为自己来之不易的自由感到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