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辰自梦中醒来,下意识地曲起修长的手指,攥了下锦衾柔软的缎面,借此平复着内心肆虐起伏的波涛汹涌。
同样的梦境,从他取下那枚入梦石戒指开始,便夜夜跟随纠缠住他。
黑暗冰冷的四周,天雷之刑后的剧痛,无边无际的孤独与绝望……
反反复复,复复反反,将他环绕其间,慢慢地煎熬。
而那一点温暖的光亮,灵动的、活跃的,由心底徐徐升起,缓缓渗入四肢百骸,一层层化去了他所有的寒冷恐惧孤寂。
他无比珍惜地将那光亮呵护于掌心,渴求着永恒的相守相依,然而它却一寸寸地继续升高着,不受他控制的,飞向遥不可及的天际。
他彷徨畏惧起来,拼尽全力想要夺回那唯一的温暖、唯一的光源。
可那光亮不是火莲,任是用尽了气力,也由不得他操控。
他注定,是要再度陷入无边无际的孤独与绝望……
身畔的安怀羽支起身来,声线中带着几分歉意,“殿下,可是臣妾吵醒了殿下?”
她刚有了身孕,夜里睡得不大安稳,总担心吵到慕辰。
慕辰心绪稍定,淡淡答道:“我有事去一下书房。”
说完,便起身下了卧榻。
安怀羽默然望向慕辰离去的背影,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小腹。
他是她的丈夫、她腹中孩儿的父亲,可她却似从未看懂过他。
有时候,觉得他待自己温和有礼,她合该是觉得满足了,可有的时候,又觉得他温柔表象下的冷漠疏离、寒的叫她心酸,贪婪地想要再靠近一些。
他是朝炎帝国最尊贵的王子。按着哥哥的话说,她嫁了他作侧妃,已是高攀。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原本,她甚至没有奢望过,能够得到腹中的这个孩子……
安怀羽再度摸了摸小腹,神情温柔羞怯起来。
她一直羞于回想,大泽出事后的那段日子里,慕辰如同变了个人似的、对自己近乎疯狂地无度索取……
那些日子,对殿下而言,应该是颇为煎熬吧?
朝政上风起云涌,又牵扯到了大泽百里,连一向同殿下亲近的青灵帝姬,也疏远冷淡起来,返京后竟是从未入府拜访过一次……
安怀羽手中动作越加轻缓。
她终究不是弄权强势的女子,亦没有鸢飞戾天的志向,想到自己的存在、和这孩子的到来,能多多少少给予丈夫一些慰藉,心思沉静下来之后,就又觉得无比满足起来。
书房中,慕辰摒退守夜的侍从,独自在幽幽蚌灯下翻看着书简信函。
每日从东陆各地递送而来的密函,不下数十封。
他读得很快,却也很仔细,神情大多时只是喜怒不显的沉静如水,偶尔会微微蹙起眉头,旋即又舒展了开来。
“方山氏于南境收紧势力,似有意与淳于氏撇清关系。”
“莫南宁灏返弗阳后,闭门未出。月初,慕晗王子隐藏行踪,往弗阳莫南府邸私会宁灏。”
“钟乞焯渊,依帝旨封禁完毕。戍守领将诸职位,皆已依御史丞沐端所奏而置。”
“九丘国师洛珩依旧伤重未愈,静居彰遥宫中。”
“月六日,帝姬又早起,再往崇吾月峰探视其五师兄,午膳后滞留华清峰棠庭,至晚方出。大泽世子一直随其左右。是夜,两人未曾同寝。”
……
慕辰将密函一一阅过,随即以神力销毁,不留半点痕迹。
最后留在案上的两份信函,所用纸张皆是华贵雅致,与先前之物大不相同,封印处亦各自留有印鉴,彰示着写信之人身份的尊贵。
慕辰的指尖在其中一份上轻轻划过,停滞瞬息,继而拿起了另外的那一份,展了开来。
信纸带出一缕兰芷的清香,一如主人字迹般的优雅端秀。
“殿下钧鉴:祖父所议之事,实属为家族兴衰而谋,绝无僭越之心。兄宁灏与慕晗相交甚睦,实难断绝受其左右之顾虑。殿下若承祖父之提议,诗音必当借势而为,节制兄长于族中之权益。”
慕辰垂下眼眸,信纸在掌中渐渐化为粉末,带着兰芷的气息消散了去。
他思索着心事,静坐了许久,最后,方才拿起案上最后一封信,动作轻柔地慢慢展开来。
“我已经见过淳于琰了。他伤才好,去大泽奔波会不会太辛苦?除了办你交待的事,他肯定还跑会去处理我们留在那边的生意什么的,万一又累倒了怎么办?你还是再多派些人去帮他好了。平时忙归忙,身体也是需要多加注意的。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但说无妨。”
慕辰将信上的内容反复读了几遍,伸出指尖、触摸着信尾的最后两句,来回地摩挲着。
海珠蚌灯柔和的银光,映照着他如画的眉目,深邃的眼眸中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泽。
借着淳于琰说了那多话,其实,只是想提醒自己保重身体吧?
这么多年的信来信往,一点点累积下的默契,他又怎会读不懂她的意思。
她还怨着他,他知道。
从前做过的那些事……许多人的性命……
他其实,也从未忘却。
很多事,他明知是错,明知会为此背负毕生的愧疚,却依旧还是做了。
就好像他明知莫南岸山有意对淳于珏夫妇出手,还是将焯渊里的焰滓交给了他,明知他从皞帝处讨来地坤塔并不是为了兴建军防,却选择了缄默不予追问……
他答应过琰,不会伤害他的兄长。
却不曾承诺过,会阻止旁人的算计……
慕辰将信函重新折好,放入案下的一个暗格里,以神识封印起来。
体内的赤魂珠因为这一瞬间的神识起伏而立即躁动起来,漾出一缕灼心的刺烫。他猛地合上双目,凝神去抑制住这时时需要他费力相抗的神物。
蚌灯的光芒照在他的眼帘上,将鸦黑的睫毛映作了蝶翼般的两道阴影。
眼前似乎又有了绚烂之色,一如当日甘渊深处仰望的正午骄阳。
那些悔恨与不甘、执念与心愿,终不会化作尘埃消逝。
上天既然给了他一次涅槃重生的机会,那他此生也必如这中天之日一般,掌控天地光明,俯瞰浮生天下!
~~
青灵用过午膳,与晨月、凌风和洛尧一道,陪着师父去了钟峰的天元池。
或许是感觉到自己留在崇吾的日子不会太久,青灵这几日也是下了一番功夫,逼着自己放下心结,拿出从前撒娇耍赖的手段,央着师父和师兄们多出来走动走动。
晨月和凌风都很配合,夜里吃过晚饭,也会像从前那样,聚坐在月峰殿外的庭院里喝茶聊天。洛尧深谙青灵心意,亦常邀着晨月与他对弈切磋。
杜英树下,棋子轻敲,月色如水。
偶尔墨阡也会略作停留,默然观望树下诸人,心中百转怅然。
这日青灵提议大家去天元池散步,心中也是多多少少下了决定,想要跟师父拉近些关系。
她挽着墨阡的胳膊,徐徐行在众人的后面,拍马道:“师父你上次一瞬间就将这天元池化作了冰面,可真厉害!我心里总想着,要是自己也有这样的本事就好了!”
墨阡神色波澜不惊,“你不必练这本事。以后若想凝池成冰,让你师弟做就可以了。”
青灵愣了一下,本想反驳加拍马道“小七哪儿有师父那样的本事”,可转念一想,记起他当日在燕绥河上迎娶自己时、确实也做过凝水成冰的事,不觉面颊微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会儿,才略带哀怨地低声嘀咕了一句:“师父就那么高兴我嫁给师弟吗?”
刚订亲那阵,墨阡就曾在回信中说什么,终究是要嫁人,相比起其他身份匹配的年轻人,洛尧倒是最合适、最让他放心。这个也罢了,居然还给小七那家伙写信嘱咐,要他好好照顾自己。
什么嘛,明明她才是师姐好不好……
墨阡沉吟良久,缓缓道:“以你今日的身份地位,能娶你的不过就那些人。心小的,未必容得下你,心大的,又未必事事以你为先。师父虽未历婚姻、不通朝政,却从小看着你长大,了解你,也知道什么样的人最有能力给你幸福。”
青灵咬着嘴唇,“师父莫不是还觉得我心性浮躁、争强好斗?所以老想着要人容着我,事事以我为先?”
墨阡缓步前行,银发随风逸动,仿佛丝毫没有感觉青灵耍赖似的地晃着自己的手臂,末了,风轻云淡地答了声:“嗯。”
一行人走到源清所化的杜英树前。
青灵上前清理起树下的杂草落叶,晨月和凌风也过去帮忙。
墨阡示意洛尧走到自己近前,对他说道:“上次你问的事,我查了下碧痕阁里典籍的记载。叐人虽经教化,其先祖却终究源自魔族。因此叐人与其先祖一样,喜食炼制焰魄时余下的焰滓,遇之则魔性尽显,无可抑制。”
洛尧垂目沉吟,“炼制焰魄……可是在钟乞的焯渊?”
墨阡点了点头,“现今尚存留于世的,便也只有钟乞的焯渊了。”
“那……”洛尧又问:“焰滓若入体内,是否也与焰魄一样难以解除?”
墨阡说:“那倒不会。毕竟只是余质,若入神族高手体内,起初或许会对神识有所压制,但很快便会被体中神力所化,不留痕迹。”
洛尧若有所思,沉默下来。
墨阡亦似有所领悟,缓缓说道:“你与青灵,身处东陆王权争斗的最中心,须要事事谨慎。青灵那孩子,性情全然不似她的母亲,总爱感情用事,一旦动了念头便不管不顾的。我这个做师父说的话,她是未必听得进去的。还好有你时时在她身旁,说话又能投其所喜,护她劝她,莫让她入了歧途。”
洛尧将墨阡的一番话在心中琢磨些许,压制许久的念头再度窜了出来,抢在墨阡撤下禁制之前,出声道:“师父,”
他斟酌片刻,琉璃目熠熠望向墨阡,一字一句问道:“青灵她,当真是皞帝的女儿吗?”
墨阡闻言面色一凛,千年幽如寒潭的眼底漾起了一霎的波动。
洛尧看得真切,一颗心提至了喉间,继续说道:“那日她许是中了魔族焰滓,解封出青云剑的一刻,我看见她的眼睛……”
“住口!”
墨阡严厉地打断了他,截然说道:“青灵是皞帝的女儿。”
他下意识地侧目望向正俯身清理着杜英树落叶的青灵,沉默了片刻,放缓语气,“她,只能是皞帝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