皞帝对于青灵留居崇吾一事,并没有表示反对,只是以保护其安全为由、增派了许多禁军驻于崇吾山外。
青灵近日颇有些心力交瘁之感,暗自对朝权争斗有了种深切的厌恶。见了太多的血腥、失去了太多的亲人朋友,令她第一次有了想要逃避的念头。
然而现实,却不容得她在此时退步。
自从对慕辰抛下狠话、要他务必保全百里氏之后,两人就再没有过直接的接触。所有京中的消息与动向,都是由逊在中间传递的。至于慕辰具体做了些什么,让朝中风向渐渐起了变化,她无意深究。
而跟青灵在金翎湖游玩归来之后,洛尧也开始接连地往大泽送出信函。每次青灵窥见他临案撰写,神情凝肃、眉峰微锁,似有如临难题之意。
大泽百里一向置身于中原朝争之外,更勿谈卷入储君之争,青灵心中明白,自己硬将他们拉入慕辰的阵营,也许是有些强人所难。但一则百里誉自己向她提过这样的想法,明白若非如此,百里氏利益难免会受损坏。二则至今为止慕辰也没有明确开口提过要他们做些什么,青灵琢磨着,就算最后百里家的狐狸们真打算逃避责任、不予以慕辰明面上的任何支持,他们同慕辰之间的关系至少也能维系在互不侵害的程度吧?
只要能互不侵害,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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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伊始,大病初愈的淳于琰到崇吾拜访青灵。
青灵有些不好意思,“原本该是我去探望你的,结果拖着拖着倒成了你来看我。”
淳于琰尚显苍白的脸上浮出笑意,“我在家中好吃好喝的,你若真跑来看我,惹出些闲话来,指不定我日子倒没那么好过了。”
他大哥离世,父亲悲痛之余,却也渐渐对淳于琰有了几分从前没有的重视。以往不曾享用过的名贵药材珍稀补品,流水般源源不断地奉至他榻前。淳于甫一辈子,就得了两个儿子,如今,也就只剩下淳于琰可以倚靠了……
青灵想着崇吾山中灵气充沛,打算邀淳于琰留下多住几日、以便他的伤势恢复,“我如今住在华清峰的旧居,你若愿意的话也可以留在这边,住我四师兄的屋子。”她抬手指了指,“四师兄的故所,和我的、还有小七的,都在大殿的西面,如今五师兄暂时搬去了月峰,平时这边都没什么人走动,你不必觉得拘束。”
淳于琰摇了摇头,“手中尚有许多事要处理,不便久留。”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抬眼看向青灵,“怎么,你跟百里世子……不住在一处吗?”
青灵愣了下,回过味来,面色微红地撇过头,望向华清峰外苍茫景色,低声说:“原本各自都有房间,干嘛要住一处?”
淳于琰对男女之情何等通晓,研究了一番青灵的神情,心中遂有所悟,“你对他……果真有了好感?”
青灵紧抿着唇,没有立即回答,半晌,垂目轻声迅速地说:“我不知道,或许吧……”顿了顿,仿佛是想为自己的答案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又低低补充了一句:“你也知道,他对我,一直很好的。”
两人此时走在了华清殿外的山径之上,青灵顺手扯来一根枝条,用神力催生出几朵娇艳的蔷薇,垂首一片片撕着花瓣。
淳于琰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他呢?你不是说,他一直喜欢阿婧吗?”
青灵手中动作一滞,良久,缓缓说道:“从前,我也喜欢过别人。可现在,我们毕竟是夫妻了……”
淳于琰在心中咀嚼了一番她的话,晒然笑道:“你的意思是,你们朝夕相对、耳鬓厮磨,渐渐生出男女情愫,各自忘却前事,将彼此曾经的同门之谊升华成了夫妻之爱?”
青灵没想到自己如此含蓄羞怯的表露竟然被淳于琰用这种方式给总结了,不由得恼羞尴尬,再顾不得忸怩,啐道:“什么耳鬓厮磨?你少滥用成语!”
淳于琰躲开青灵抽来的藤条,原本还想再打趣几句,却因心有旁骛、终是忍了回去。
他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沉默下来,最后开口引开话题:“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逼着慕辰与百里氏结盟?”
青灵听他提及慕辰,心情亦是转沉,沉吟片刻,道:“我并没有逼他。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在这个时候对大泽出手。”顿了下,语气有些艰难,“这几年,他伤及的无辜还不够多吗?”
淳于琰闻言脚步一顿,面上流露出几分少见的忧郁苦涩之色,末了,郑重说道:“凭风城的事,不是慕辰的主意。最初,是莫南岸山起了意,想要切断方山氏跟我家的联姻,后来事情交到宁灏手上,才出了纰漏。”
莫南岸山再度选择支持慕辰,也就意味着同方山氏的决裂。而这一两年方山修在南境大量安插门人,势力一涨再涨,就连西海军防也收入了囊中,莫南岸山又岂能静观其变、无所作为?
青灵冷笑,“若非慕辰执意要跟莫南氏搅到一起,莫南岸山又怎会生出打压其他家族的念头?莫南岸山是什么人,你也是清楚的,跟那样的人一同谋事,能有什么结果!这件事或许不是他自己的主意,可他未必没有起过推波助澜的作用!他们在背后谈过什么、谋划过什么,你我并不知情。就好比他给纤纤下过蛊的事,你从前也不知道对吧?可偏偏莫南岸山就能知道!”
淳于琰这一年来常驻凭风城,同慕辰少有见面,虽有书信来往,亦不过是寥寥数语。对于慕辰在凌霄城中的一举一动,他确实谈不上了解。但几百年福祸与共的友谊,让他从未怀疑过慕辰对自己的信任与坦诚。
淳于琰说:“慕辰和莫南岸山私下说过什么,我确实无从知晓。但我知道,他绝无可能做出任何伤害你我之事。”
顿了顿,“我明白,因为宁灏的缘故,你一直不愿慕辰跟莫南氏走得太近。但朝权之争向来牵连复杂,处在最中心之人,大部分时候,都无法完全依照自己的意愿做出选择。这一点,你应是比我更懂。”
“道理我是懂,”青灵道:“可他未必没有旁的选择!当初筹措军资也好、培植势力也好,我们一步步计划、一点点实施,路虽走得艰难些,可结果也没有差到哪里去!”
她抬头望着淳于琰,“你难道就不恨吗?你大哥他……”蓦地又缄默住,似有些后悔提到这个话题,然而已是再收不回去。
淳于琰神情一黯,低垂的凤目中浮泛出一抹浓重的痛色。
从小到大,他这个半妖的庶子在家族中饱受冷眼,唯一真心待他、尽力扶持他的,便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淳于珏。当他从慕辰口中得知真相的一刻,也曾怒不可遏,起了只想立即找到莫南岸山和宁灏、拼了性命为大哥报仇的念头。
良久,他开口道:“我心中再有恨,也不能以此要求慕辰做些什么。至少,现在不能。莫南岸山之所以如此着急地出手,也是想将慕辰逼到无法转圜的余地,从此必须跟莫南一族的兴衰绑到一起。说到底,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过是棋局里的一颗棋子,身不由己,除非有朝一日真正成为棋盘的操纵者,否则实难随心所欲。”
青灵没有接话,低着头,手指轻触着藤条上的突刺,一时思绪复杂,缓步无言。
淳于琰跟着她又走了几步,“前几日我回到凌霄城,见到慕辰,只觉得他整个人消瘦憔悴了许多。你若有空,也抽时间回去看看他吧。”
青灵将藤条上的突刺一个个折下、丢到地上,依旧低垂着头,“你这次到崇吾山,是帮慕辰做说客来的吧?”
淳于琰笑了笑,“你就是这么看我的?我就不能诚心把你当作朋友,顺路过来探望探望你?”
青灵哼哼了两下,没说话。
“正因为我诚心把你当朋友,才不想见你因为一些误会跟慕辰生分了。”淳于琰继续说道:“且不要说这么多年并肩作战的情谊,不管论公论私,你跟他都是血脉相连、密不可分的关系。除了因为百里扶尧、做过一些叫你伤心的事,这些年里,他何时不是将你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上?他表面不说,心里对你总是愧疚的很,如今你要他帮着百里氏,他能做的也都做了。换作旁人,他是决计不可能让步的。”
他顿了顿,斟酌片刻,语速缓慢下来,“你或许不知,他这几年身体一直没有完全复原。费尽千辛万苦炼化了一半的赤魂珠,却不料那珠子本是灵物,竟能自行摄取宿体神力。全靠着慕辰意志强大、时时与之对抗,方才压制住那珠子。其间的辛苦,常人根本是难以想像的。”
“什么?”
青灵闻言抬起头来,嘴唇不自觉地翕合了几下,“可为什么……他从未跟我说过?”
她想起当日在寝宫外,自己失手打伤慕辰,导致他被赤魂珠反噬、痛楚难当的情景,心中蔓出一片凉意。
淳于琰无奈地勾了勾嘴角,“他是怎样的人,你又如何不清楚?这种事,他怕是宁死也不会跟你说的……”
两人似乎都避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踟蹰,各自又沉默了下来。
走了一段路,青灵忽而想起什么,侧头睨着淳于琰,“你刚才说,是‘顺路’来探望我?可从凌霄城出发,想要顺路经过崇吾……莫不是,你要去大泽?”
淳于琰瞅着青灵一脸的贼笑,“去大泽又如何?还不是因为你把慕辰骂得狗血淋头,他转过来吩咐我去凭风城把纤纤接回京、找人为她解蛊,免得你从此再不肯原谅他!”
慕辰承诺为纤纤解蛊、并将她交由坲度照顾之事,青灵早就知晓,此刻全然忽略淳于琰的揶揄,只继续说道:“啧、啧,接纤纤居然需要淳于二公子亲自出马?我怎么觉得是有人主动请缨,忙不迭地把握住了去大泽的机会?”
她凑近了些,“那日你被叐人重伤,倒地装死,就是想看凝烟痛哭失声的模样吧?我认识她这么久,连她稍显难过的表情都没见过,更别提哭得那么伤心!这次全靠着二公子精湛的演技,才有机会一饱眼福啊。”
淳于琰一脸冤枉,“我那时真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青灵瞅着表情夸张的琰,见他眉梢眼角似显尴尬的神色之中、又蕴着一抹难以掩饰的欣然,便知经此生死磨难,他和凝烟之间定是又多了一份从前未有的信任与亲近。
而慕辰主动提议让他前去大泽侯府,是否也是因为自己上次之言所动,决意接纳百里氏,撤除了隔在了琰与心仪女子间的阻碍?
说到底……
说到底,他和她一样,亦不过是王权争斗中的棋子。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罢了。
慕辰……
慕辰……
青灵垂眼盯着指尖被藤刺扎出来的点点红印,在心头默默自问,她对慕辰,是否当真太过苛刻、太过偏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