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向皞帝请了旨,与洛尧匆匆赶往崇吾山。
阔别数年,算起来,自从源清离世,青灵就再没有回过崇吾。而这一次重归故土,竟又是为了送别一位师兄。
青灵的心犹如沉入深渊,再无力顾及旁物。
禁军护送的御舆在华清殿外徐徐停落。
青灵透过窗棱,远远望见形容憔悴、孤身而立的大师兄晨月,想起自己第一次以帝姬身份返回崇吾,五位师兄宽袍广袖、神姿清朗,站在师父身后含笑迎接自己的情景,不禁霎时红了眼圈。
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
晨月上前与青灵洛尧相见,“小六,小七。”
数年未见,他举止言谈依如往昔的稳重得体,然而眼神中竟已有了沧桑倦怠之态。
青灵如少时一般扑入师兄怀中,哽咽唤道:“大师兄。”
晨月亦是伤感,表面却笑着说道:“都是嫁了人的大姑娘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他抬头看了眼青灵身后的洛尧,“小六这丫头,没让你吃太多苦头吧?”
洛尧与青灵成婚之时,没有邀请他的母亲,也没有邀请崇吾诸人。在他心中,母亲也好,师父师兄也好,都是他真正看重、在意之人,也正因如此,他才反倒没有了勇气,让他们来见证一场青灵口中“假惺惺演戏”的虚假婚礼。
而青灵也抱着同样的想法,默许了洛尧的安排。
此刻她听晨月提及自己成婚一事,不禁面色微赧,红着眼圈抢白道:“大师兄你说什么呢?我可是师姐好不好?哪儿有师姐欺负师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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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棠庭,原本稍霁的心情再度沉了下来。
红艳妖娆的蔓渠海棠丛中,静静绽放着一株雪白的银叶秋萝,昭示着崇吾圣山之中,又新近安葬了一位门人。
晨月在庭前驻足,对青灵和洛尧说道:“师父这几年为了帮五师弟疗伤,耗费了不少修为,身体再不如从前。待会儿你们见到他,尽量说些高兴的事,别再惹他伤心了。”
进到内堂之中,只见墨阡白衣白发,端坐居中主位之上,三师兄凌风扶着昏迷不醒的黎钟、坐在一旁。
黎钟的弟妹原是一直留在了崇吾照顾兄长,然而棠庭内堂向来只有本门弟子方能出入,且此番门人汇聚更与外人无干,他二人便只得留在月峰,将黎钟托付于凌风照看。
洛尧在内堂门口踟躅一瞬,想起甘渊大会之后墨阡曾将自己逐出崇吾一门,一时拿不定主意到底能否入内,却见墨阡轻轻抬起眼帘,朝自己的方向说道:“都进来吧。”
众人分列入座。
青灵望向明显瘦削下来的师父,鼻子一酸,又想起进门前大师兄的叮嘱,控制住情绪,柔声唤了声“师父”,又转向凌风,“三师兄。”
洛尧亦一一见礼。
墨阡神情如从前一般的清清冷冷,淡然说道:“正朗辞世,原非意外。他拥有一半人族血统,活了八百多岁,已属极限。你们不必太过悲伤。”
他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偶,“正朗辞世前,尚有一些话想对你们说,便留下了这个傀儡。”
说完,将木偶掷至堂上,右手聚力点出、将神力注入其间。
那木偶渐渐长大、慢慢有了人形,盘膝坐到了地上。肩膀以下身形尚不成状,然而发须容貌,却俨然已同正朗一模一样,神色和蔼、笑意亲切,仿佛他本人就活生生地坐在大家面前。
人偶张了张嘴,逸出一句似弥留之际的低低呓语:“师父,就不用惊动大师兄和三师弟了……这样,便好。”
随即又合了合眼,再度睁开,仿佛是开启了什么术法,悠悠说道:“大师兄这些年,很是操劳,我这个二师弟,原本最该帮忙着分担,可惜能力欠缺、人也笨拙,怕是叫师兄失望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记得刚入崇吾的时候,我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垂髫稚子,而师兄,已是修为不错的挺拔少年,每日领着我在地终林里练功。我不是个聪明的孩子,学东西总要比旁人费劲些,还好蒙上天眷顾,有了一位世间最好的师兄。从小到大,师父于我而言,一直都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我从未奢望过有朝一日能够与他比肩,生平唯一所愿,便是成为像师兄那样的人……”
“正朗”娓娓而言,缓慢而温和,仿佛陷入对遥远少时的追忆之中。一旁的晨月,早已泪湿青衫。
“后来,三师弟也来了崇吾。”人偶继续说道:“我那时心中暗自兴奋,想着自己终于也当上了师兄,今后必要依照晨月大师兄那样,好好指导师弟、好好爱护他。可凌风师弟啊,是个既聪慧又勤奋的孩子,不出几年工夫,便已能轻轻松松地击败我。我这个做师兄的啊,呵呵,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沮丧。”
顿了顿,“三师弟性子要强,平时又不苟言笑,看上去冷冷的,黎钟和青灵小时候都特别怕他。可我明白,师弟只是太过刚毅直接,说话不懂迂回,吃过几次亏后,便宁可闭口不言,变得缄默起来。师弟啊,你可还记得小时候,成天跟在我身后唧唧呱呱地说个不停的日子?我其实多想,让你一直都活得那样洒脱……”
凌风扶着黎钟,依旧腰背挺直地坐着,头却渐渐低垂,掩住了脸上伤痛的神情。
“黎钟这个时候,应是还没有醒来吧?我这个做师兄的没用,什么也帮不了他。最后一点神识做出来的傀儡,怕是也维持不了太长时间,留不下什么话给他。”
“正朗”沉默了一瞬,笑了笑,“还好小五是个豁达的孩子,醒来不见二师兄,最多只哭上一场就好了,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小六嘛,应该会更难过些……那孩子最是重情,四师弟去的时候,她就难过的要命,”顿了下,仿佛青灵就在他面前一般,语气中添了几分无奈与歉疚,“以后,二师兄也再不能给你做好吃的了……”
青灵抬手捂住嘴,竭力抑制住喉间涌起的哽咽。
诚如正朗所言,论修为能力,他不及崇吾门下的许多人,言谈行事又有些木纳笨拙,即使心地良善,处处想维护、帮助师弟师妹,常常却是力不从心。他明白自己的短处,因此渐渐将重心转到了打理内务琐事之上,操持一门上下的饮食起居,尽力在生活能给予弟妹们支持。
青灵从小就是个馋猫,最爱屁颠屁颠追着二师兄要吃的。正朗也如崇吾其他人一般,格外疼爱这个最小的师妹,变着花样地给她做吃食。
“不过,也还好,”
人偶悠然淡笑,“师妹嫁的人,是七师弟。小七那孩子,是我所识之人中、最聪明机智的一个,对小六也是极好的。还记得从前,小六被师父禁了足,师弟便找到我、学做了小六爱吃的点心,给她送了去,还骗她说是御赐的东西。呵呵,所以小六嫁给小七,我是很放心的。柠香排骨的菜谱,我也留了一份给七师弟,以后师妹若是闹脾气了,做这个给她吃,定能哄得她开心……”
他语气略略转低,似叹喟了一息,“他们成亲时,也没能去看看,心里总觉得,有些遗憾……”
青灵听到此处,再不能忍住情绪,拿手背挡在脸上,起身夺门跑了出去。
她奔入蔓渠海棠丛之中,蹲下来把头埋到膝上,放声痛哭起来。
二师兄诚然是寿元到了极限,但若非铸鼎台之事牵连源清和黎钟一死一伤,令他心神哀恸、一病不起,或许,他不会这么快离去……
师父若不是日夜耗损修为为黎钟续命,或许,能找出什么法子来替正朗延长寿元……
至少,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种种选择、种种所为,他离开的时候,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
青灵圈起手臂,把所有的愧疚与伤痛统统化作泪水,哭喊着渲泄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洛尧缓缓走到了她身旁,倾身揽住了她,劝慰道:“别哭了。忘了大师兄嘱咐过什么了?”
青灵抽抽噎噎地说:“要不是我,二师兄不会这么早就离开,一定还能再多活很久……”抹了把泪水,突然咬牙切齿起来,“总有一天,我要杀了莫南宁灏!杀了慕晗!”
洛尧抬手替她擦着泪,又把几缕濡湿的发丝捋至耳后,一面说道:“杀了他们,还会有别的敌人,你与其惦记着报仇,不如想想如何远离危险、好好保护自己,多花些时间跟你真正关心在意的人好好相处。”
青灵被洛尧的话激怒,腾地撇开他站了起来,抬眼迎上他一双灼灼美目,忽而又想起刚才二师兄留下的那些话,气焰不觉弱下了几分,一连串损人的话只化作了一句短短的“要你管!”
洛尧并不着恼,又替她拭了拭泪痕,“我只是想让你过得舒心些。”顿了顿,“你若不着急回凌霄城,就在崇吾多住一段日子好了,陪陪师父。”
青灵正有此意,自是从善如流。
两人遂搬入了各自在华清峰上的故居,住了下来。洛尧又用傀儡术做了些侍者出来,像从前一样在山中侍奉着诸人饮食起居,让清冷数年的崇吾顿时多了几分人气。
青灵很想亲近师父,可总觉得上次铸鼎台的事让师父对自己失望透顶,于是心里老觉得有些隔膜,不敢再肆无忌惮地像从前那般撒娇卖乖。
在崇吾生活了三百多年,她深知同门中人对朝权争斗的陌生,也明白他们或许很难理解自己身处的环境与无奈。正如二师兄会一厢情愿地认定她嫁给师弟是件好事,却完全不懂这桩婚事背后的诸多阴谋……
她渴望再做回崇吾的小六,却又觉得,自己仿佛早已经失去了那个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