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山雷见弟弟对青灵出言不善,侧头低斥了声:“渊!”
眼下朝内外的传言,渐渐将杀戮事件的幕后主使指向了西陆或列阳。毕竟叐人源自西陆,而列阳,一直是朝炎的夙敌。由此推论,确实不足为怪。
但方山雷却明白,这不过是有心之人借助舆论之力扩散出的流言罢了。混淆视听、颠倒黑白,将世人的注意力从真凶身上转移开来,原本就是弄权钻营善用的把戏。
更何况,父亲见过慕晗之后,眉头紧蹙地吩咐他道:“现下就由着淳于氏跟百里氏去斗吧!能打压住大泽百里最好不过。南境那边借助淳于家势力牵的线、积攒的人脉,能收归己用就收归己用,不能的话,就趁早断了。”
方山雷这两年颇受皞帝赏识,官衔权力直逼其父方山修,历练得愈发沉稳精干,很快便从父亲的只言片语中读出了潜藏的意图。
对于妹妹的死,他内心伤痛无比。但作为肩负家族兴衰的嫡长子,在这种时候,他更不能容许自己感情用事。
方山渊被兄长呵斥住,心有不甘,撇过头嘀咕道:“都是别人家的媳妇了,还护着做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青灵听力一向太好,不经意地便被迫听了去,再联想至从前与方山雷的那些纠葛,微微有些面热,赶紧换了个话题。
“对了……还没来得及恭贺你跟息家小姐的喜事。”她清了下喉咙,扯出道笑来,对方山雷说道:“回头我定要好好寻些贺礼,送去息将军府上。说起来,息颖算是我朋友里最聪慧豁达的姑娘,人长得又美,方山公子真是好福气!”
方山雷听她说得诚恳殷切,笑得亦是落落大方,心底不禁泛起一抹淡淡的失落。
他望着她的明媚容颜,只觉那眉梢眼角透露出的神采、隐约有了几分她初入凌霄城时的天真娇俏,言谈举止间,虽然依旧蕴着常年置身权谋朝争而沉淀出的深沉谨慎,却完全褪去了出嫁前的那份颓然与紧绷。
没想到,嫁给了大泽世子,竟让她有了如此的变化……
青灵见方山雷面无悦色、神情暗沉,思及他新近丧妹,又何来心思顾虑其他,不禁在心里暗暗自嘲,这么多年了,自己还是学不会宽慰人啊!
这时,阶上殿门口传来脚步人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洛尧正缓缓踏出寝殿,身后紧随着面有病色的阿婧。
两边的人,都因为对方而愣了一瞬。
洛尧转身向阿婧行礼告辞,迅速下阶走到了青灵身边。
方山渊一见洛尧,堪堪压制下的情绪又腾然窜了出来,上前一步就欲开口。
谁料洛尧径直执起了青灵的手,关切问道:“在跟方山公子讲霞姐辞世前说的话吧?莫要把自己又惹伤心了……”
方山渊本来冲到了嘴边的恶语陡然凝滞,转而结结巴巴地开口道:“什……什么话?霞姐临去前说了什么?”
方山雷和方山济也同时将视线投了过来,望向洛尧。
洛尧沉吟一瞬,仿佛似有所悟,接着便将当日淳于珏散尽神力以身体为结界护住方山霞、而方山霞亦选择自尽殉夫之事缓缓讲出。
他神情肃穆,嗓音清和,语气控制得十分得体,既未显得过度感伤,又绝无事不关己的淡漠感,措辞间,像是对方山霞夫妇间的伉俪情深很是敬慕。
末了,怅然道:“淳于公子情深意重、对夫人拼死相护,尧同为男子,亦不知能否有此勇气。就连青灵也说,世家联姻的夫妇之中,当属他二人间的那份恩爱最为令人羡慕。”
语音落下,四下一片静谧。就连方山渊也兀自沉默了下来,各人自在心中唏嘘喟叹。
倒是青灵因为另存一份心思,听得不甚投入,眼下见众人被洛尧的话搅得神伤动容,不禁暗自咂舌。
小七这家伙,真真是非常的妖!
几句话不但拨开了方山渊气势汹汹的矛头,现在被他这么一说,将来方山氏若要舍弃淳于氏,只怕面前的方山渊和方山济看在淳于珏的一片深情上、必定会跳出来极力反对吧?
她想起近日方山修门下众臣的参奏谏言骤然锐减,大有打算置身事外、任由淳于氏与百里氏相斗的意图,一时也猜不透这背后的计划与盘算……
青灵转着心思,目光游移间,触到了阶顶上阿婧投来的视线。
时已近冬,风中寒意料峭。阿婧穿着身单薄的纱裙,默认伫立于殿门前,愈加显得病容憔悴。
她瞧见青灵望向自己,不由自主地抬了抬下巴,拿出极尽轻蔑骄傲的姿态来,居高临下地与她对视着。
然而眉宇间的一抹黯然萧索,却始终难以遮掩……
洛尧拉着青灵,迅速辞别诸人,出了阿婧寝宫的园子。
青灵回过神来,数落道:“你把气氛弄那么伤感,万一方山家的人听完更恼怒,流着泪上来跟你拼命怎么办?”
洛尧淡然一笑,“我这不是急着逃开了吗?再说,事情本不是我做的,我又何必心虚?”
青灵听到他的后一句话,不觉心头一凛,随即变得缄默起来。
洛尧也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然而瞅见青灵的反应,又觉得胸中滋味有些复杂的难辨,说不清算不算后悔。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良久,青灵再又低低地开了口:“刚才你和阿婧见面,可……还好?”
洛尧淡淡“嗯”了声。
青灵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却也拉不下脸来追问,斟酌了半天,道:“你这个人,反正,也挺多情的……”顿了顿,盯着脚下地面,“反正,以后你要去看她,便同我说好了。你一个人入宫不方便,我可以带你去。”
洛尧脚步微缓,“多情?师姐从哪里看出我这个人多情了?”
青灵垂着眼,在心里掰着指头数着,首先吧,有那个不喜欢你的人族姑娘,然后你被她拒绝了就恋上阿婧。还有吧,瞧着你跟纤纤似乎也过从紧密,还有我那个侍女夕雾,你不是还夸人家长得挺好的吗?
数下来……
数下来……
青灵长叹一声,继而像是自我说服般的豁达说道:“其实,多情也没什么不好的!世事皆在变迁,感情亦不例外,人心更是贪婪,同时喜欢上不同的人也是很自然的。”
洛尧沉默了片刻,牵了牵唇角,“师姐才是这样的人吧?”
“唔?”
“同时喜欢上不同的人。”
青灵愣在原地,随即面颊涨红,挥拳捶了过去,“你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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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回到城中的帝姬府。
府中管事一早便苦着脸候在门口,瞧见青灵下了舆车,便忙不迭奔上前来,压低声音禀道:“殿下快去内苑看看吧!”
他迅速将事情缘由大概讲述了一遍,跟着青灵匆匆行至她的居所。
院内耳房外的地上一片狼藉,显然是有人从房中搜出了些物件、乱七八糟地扔到了外面。
侍奉青灵的女官胥娣被人用绳索绑了个结结实实,塞住了嘴,跪在院内,抬头见到青灵出现,急忙咿咿啊啊地奋力发出求救之声。
旁边两个从朱雀宫出来、一直跟随着胥娣的小宫女,各自手里攥着个物件,满脸焦急地想要上前相救女官,却被青灵的侍女秋芷拦得死死的。
秋芷扭头看见青灵,连忙上前行礼,“帝姬。”
青灵扫了眼院中诸人,见除了秋芷与胥娣等人外,夕雾和逊、以及逊手下的几名部属也立在了一旁。显然,为了制服胥娣,秋芷动用了身边一切可动用的人。
“到底怎么回事?”
适才管事的只说秋芷和胥娣争斗起来,秋芷施术绑了胥娣,而胥娣身边的小宫女情急之下竟要挟着要释放火莲讯号、向禁军求救。
秋芷抬头看了眼跟着青灵进来的洛尧,面露踌躇,欲言又止。
青灵看出端倪,遂道:“你随我进屋来。”
进到屋中,秋芷跪倒在地,禀道:“今日奴婢与夕雾打扫帝姬内寝,发觉香炉里换了些新的熏香。帝姬用的香,一直都是大王子安排人置办了送来的,今日突然换了别的,奴婢自是觉得奇怪,便同夕雾取了出来细瞧。”
秋芷乃是逊的族妹,武艺出众、性情也十分沉着冷静,不说话时,偶尔会叫人觉得有些冷漠寡情。
然而此时她却面色微红,表情颇不自然地沉默了片刻,方才继续往下说道:“夕雾说……那香是……是风月之所用来媚惑恩客的东西。奴婢听后,便找来胥娣对质。她先是不肯承认,后来让我从屋子里翻出了证据来,才松得口!她说……”顿了顿,“说这都是陛下的意思,还威胁奴婢与她同谋。奴婢一气之下动了手,她或是怕了,竟指使下人以禁军相挟!”
青灵大致听明白了事情始末,脸色亦是有些尴尬。
看来父王当真是等不急了,要逼着她尽快诞下子嗣?
秋芷见青灵迟迟不语,又道:“奴婢奉大王子之命,护卫帝姬周全。大王子曾叮嘱过,但凡帝姬愿为之事、或不愿为之事,奴婢都必当尽全力替帝姬实现!此番那老妪用这般下作的手段逼迫帝姬,奴婢以为,就算她是陛下派来之人,也万万再留不得!”
言下之意,只要青灵一声令下,她便即刻出手取了胥娣性命。
青灵想着皞帝那些反复的叮嘱催促,心思愈发缭乱,“算了,胥娣毕竟是父王的人,还轮不到我们处理。这件事,你就当没发生过好了,以后多留心点便是。”
“可是……”
秋芷还想再说些什么,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青灵示意秋芷起身,自己走了过去、拉开房门,见是洛尧站在了外面。
她有些狐疑,摸不准刚才是不是被他听了壁角,面上染了几分羞窘之意,没好气地问道:“干嘛?”
洛尧的神色却是难得的严肃,伸手递上一枚玉简,“师父刚用玄鸟送来的信。”
他望向青灵,琉璃目中蕴着幽幽的悲伤,“二师兄,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