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尧从惠然阁里走出来,抬头望了眼天蓝云疏的秋空,默然怔立了片刻。
宫人将他重新引回了承极殿外。
这时,青灵也恰巧结束了与皞帝的交谈,面有郁色地从殿阶处缓步而下。
两人隔着白玉石阶和庭院的距离,遥遥对望一瞬,各自心事沉重、百转缭绕。
“以你的能力,要想慢慢插手控制住百里氏的族务,并非难事。但这一年来你做过些什么,你自己心中明白!他们私下所图之事、与西陆人来往的途径要诀,你至今恐怕仍是一无所知……”
“这也并非只是有无成效的问题,而是你到底有没有真的努力过?”
“将你嫁去大泽,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朝炎王室诞下拥有百里氏和洛氏血脉的子嗣,这一点,你是再清楚不过。可你瞧瞧你是怎么在做的?跟百里家那小子相处甚少不说,连他在外面胡混之事也不闻不问,当初掌掴坲度族妹的胆色去哪儿了?”
“早知你如此欠缺掌控内闱的主母手腕,还不如让阿婧嫁过去!单靠着你的那一份忠心又能成就何事?”
“不要跟我说什么人心难控!当初你跟着慕辰,连梧桐镇的那场杀局都算计得出来,还有什么是你不会、你不能的?你也是在朝堂上历练过的人,又岂能不懂左右人心的手段?”
青灵垂下眼帘,将脑海中萦绕着的父亲的斥责压至了深处,努力不再去回想。
她缓缓走下殿阶,穿过前庭,在洛尧面前驻足。
“这么快?”
青灵仰头看了他一眼。
洛尧敛去眸中复杂神色,“嗯?”
“不是去探望阿婧吗?”
洛尧怔忡霎那,摇了下头,“没有。”
两人都有些异样的缄默,转过身,并肩朝停放御舆的地方走去。
这时,只见庭院角门处有两列宫侍簇拥着几人,正朝这个方向行了过来。
为首一人长身玉立、气韵清冷,一袭重锦白衣透着尊贵雅致,行动间步履本是不疾不徐的悠然,但姿态偏又流露出令人心生敬慕的王族气宇。
他留意到院中之人,脚下步子蓦然一顿,墨黑的深邃双眸之中压抑着翻涌的情绪,负于身后的手不自觉地缓缓移至到身前。
青灵亦望见了他。
她迟疑了一瞬,走上前,屈膝敛衽行礼,“王兄。”
慕辰伸手相扶,目光一瞬不瞬地凝于她面上,“回来了?”
听闻大泽出事之后,赋闲于府的他寻了个藉口,匆匆赶往凭风城,却堪堪错过了入京的青灵。此时再相见,初时那种翻腾焦灼的情绪已然隐忍下不少,却依旧支配着他举止间的细微之处。
青灵被慕辰握住了手,只觉那修长手指上传来的力度令人心口微窒,连忙将注意力移向他身后,向安怀羽和沐令璐见礼道:“见过两位嫂嫂。”
安怀羽嫁与慕辰已久,见青灵向自己行礼,便也落落大方地还了一礼,“帝姬。”
沐令璐则刚同慕辰定下亲事、尚未过门,从前又与青灵相交甚好,有过许多闺中说笑、畅想未来夫君的私语谈论,见此情状不觉双颊飞红,一时羞怯的说不出话来。
慕辰只是望着青灵,神情专注,却不料她很快便将手从自己的掌中抽了出来,顺势地捋了捋鬓边发丝,也不看他,淡笑道:“王兄是带嫂嫂们来觐见父王的吧?”扭头朝洛尧的方向望了一眼,“那我与世子便先回府了,免得耽误了你们跟父王的正事。”
慕辰感觉手中骤然一空,隐隐意识到什么,心不觉亦下坠了几分,却无法当着众人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青灵略退了一步,向慕辰再行一礼,又朝安怀羽和沐令璐客气地笑了笑,随即转身走回洛尧身边,抬手扶上他的手臂,拉着他、调头往殿门外的方向行去。
安怀羽没有瞧出青灵与慕辰交谈间的异样,倒是觉得帝姬似乎不想让世子与众人碰面。她侍奉慕辰时日渐长、洞悉世事的能力略有提升,下意识地就联想到安氏与百里氏的竞争局面,唯恐慕辰因为自己的缘故在妹妹面前难做,遂引颈望向青灵与洛尧的背影,意在调和气氛地笑道:“虽说是嫁了人,可帝姬终究是咱们东陆地位最尊贵的女子,无论想做些什么,世子都只会默默地跟着。”
旁边的沐令璐不明就里,只想着自己刚才似乎显得对青灵不大热情,隐隐有些歉疚,闻言便细声细气地接过话道:“世子顺着帝姬,倒也未必是为着她的身份。听说他们新婚的时候,在浮屿水泽里待了整整七日,按着大泽的习俗来说,算是极好的兆头了。想来平日里相处,亦是十分的和睦同心吧。”
慕辰伫立原地,良久沉默无语。
青灵半扶半拽着洛尧的手臂,走到御舆前,松开手,迅速地弯腰上了车,靠坐到窗旁。
洛尧坐到她对面,掀着锦帘朝外吩咐了几句。御舆在禁卫的护送下,缓缓起行。
青灵的额头抵着窗棱,兀自沉默了许久,慢慢直起身,望向对面的洛尧。
洛尧也看着她。
窗外流云缥缈,清风入内,吹皱他的衣袍、勾勒出身形修长的线条。几缕发丝轻拂过俊美的面庞,一双琉璃眸光泽潋滟,蕴着复杂而纠结的情绪。
她想起那日在浮屿水泽的小舟之上,他也曾这样地望着自己,问她:“师姐有没有想过,就这般一直顺流而下,远离身后的是是非非、尔虞我诈,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那时她,究竟是怎么回答的呢……
被一种强大而莫名的情愫支配着,青灵倾过身,缓缓跪倒在柔软的金丝缂毛地毯上,将头伏到了洛尧的膝上。
“小七……”
她低低唤了声。
洛尧身体一僵,失神了片刻,随即揽住青灵,“师姐。”
起伏的情绪,变幻的态度,难以捉摸的心思。
时而觉得她离自己很近,时而又觉得她遥不可及。前一刻似乎是想要握住他的手,而后一刻,又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开。
听了她那么多叫人心寒、令人痛彻肺腑的狠话,他还能,再拥她入怀吗?
衣袍上,开始有泪水的湿意晕染开来。
想到刚才她与慕辰的相见,想起他们执手相望的神情,洛尧仿佛明白到什么,原本抬了一半、想要抚摸青灵头发的手又垂了下去,转过头,沉默地望向窗外。
青灵无声地流着泪。
她其实,也不想这般的懦弱可悲,厚颜无耻地贪恋起身畔之人身上的温暖。可太多的事重重地压到心上,让她出不了气,犹如即将溺毙之人挣扎着捕捉最后的一缕空气。
她是父亲的棋子。这一点,早就明白。所以也不曾祈望过他无条件的关心与爱护。哪怕刚刚经历一场死里逃生的突变,也是不能够指望得到父亲的半句抚慰吧?
更何况,在他的眼中,自己原就是慕辰的拥趸,也极有可能是整件事幕后的策划者之一……
诚然,对于在凭风城发生的这场血腥变乱,他其实、根本也就不介意。
削弱世家,又做得这般滴水不漏、不余把柄,本就是他乐于见到的局面。
眼下他唯一等待的,就是那个可以任他在除掉大泽百里之后、用来取而代之的孩子了吧?
这桩交易,这道许诺,她早就知道。
正如同她早就知道,慕辰是怎样的人,为达目的又能做出怎样的事。
就算这次她和琰都死在了西海,也不该有什么不明不白吧?
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啊……
青灵一声不发地默默流着泪,胳膊环着洛尧的膝盖,呼吸着熟悉的清冽气息。
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问些什么,或是直接推开她,然而他始终一动不动,沉默无言。
御舆在帝姬府外缓缓停落。
青灵抬手抹了把脸颊上的泪痕,撑起身站起来,面色端肃地下了舆车。
她这时才留意到,自己府邸周围多出了许多的巡防戍卫,两侧街巷之中,亦布有重甲在身的精锐士兵。
出府相迎的管事之人极擅于察颜观色,见状遂上前奏道:“因是担心大泽所出事端尚有余波,陛下特遣了禁军来护卫殿下和世子的安全。”顿了顿,又自觉精明地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领兵的将领徐洪,是大王子殿下的人。”
青灵闭唇缄默,不置可否,长裙逶迤地踏入了府门。
帝姬府原本不大,用作主人卧房的院落只有一处,所以此次青灵携夫婿归省,难以避免地需要同室而居。
青灵推说胃口不好,一回府便将自己关入了卧室。
到了晚上,洛尧也是独自在花厅用了晚膳,又在园中枯坐了许久,才缓缓回到休憩的院落。
窗纱上映着一抹倚窗而坐的身影,窈窕落寞、孤单寂寥。
洛尧在窗外驻足了良久,方才推门而入。
青灵穿着一袭略显轻薄的素纱长裙,蜷在坐榻上,一手握着酒杯,衣袖捋至了手肘、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
她听见声响,抬起眼来,恍惚记起说好了这坐榻是留给洛尧的,于是慢慢站起身来,手指勾过案上装着西陆兹酿的酒壶,脚步微跄地朝内厢走去。
洛尧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师姐,我们谈谈吧。”
他居高临下,琉璃目中神色复杂。
青灵望着面前容颜绝尘的男子,想起今日在他膝上失态流泪的一幕,有几分尴尬地清了下喉咙,嗓音微哑地问:“你要谈什么?”
变乱那日说过的狠话还犹在耳边,事后他一反常态的冷漠疏远,亦是情理之中。
想来今日他若要追根究底,质问讨伐,也是躲不过的。
她同自己的血亲都能落入时时猜忌、刻刻防备的境地,又怎能指望旁人不计公平与否、永远地对着她和颜悦色呢?
洛尧的目光紧绞着她的,说出口的话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我们,圆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