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经年,青灵所乘之御舆缓缓降落于朱雀宫的主峰正殿之前。
楼宇层层、宫娥燕燕,朱檐金扉一如往昔。
帝姬在宫人侍从的躬身相迎中踏出御舆,环顾四周熟悉的景致,只觉一年前的那场盛嫁恍惚只在昨日,然而人的心境,终究还是不同了。
方山王后忧心阿婧的伤势,领着浩浩荡荡的医官侍婢,迅速将已经转醒、却尚且虚弱的女儿护送去了寝宫。而青灵和洛尧,则直接去了承极殿面见皞帝。
皞帝依旧是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孔,受过女儿与女婿的朝拜之后,并未像适才王后见到阿婧时流露出满目焦急关切,而只是淡淡地询问了洛尧一句:“你的伤,可好些了?”
青灵一路与洛尧同行、却并不同舆,几乎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因而除了留意到他右边眉骨上有一道伤痕之外,并没有察觉出他身上还有什么伤情,此时听皞帝问起,微有诧意地朝洛尧瞥了一眼,但见他颌首行礼,恭敬答道:“回陛下,已无大碍。”
皞帝的发问,看似对晚辈轻浅的关怀,实则是在提点对方,大泽侯府里的任何动静与情况,小到某一人的伤势,都全然在朝炎帝君的掌控之中。
皞帝示意侍从奉来茶点,一面对洛尧说道:“以后私下相处时,你便同青灵一样,称我为父王即可,无需拘礼。”
洛尧又恭恭敬敬地喏道:“是,父王。”
三人落座饮茶,皞帝与青灵聊了几句家常,又问了些有关此次叐人突袭之事的经过。青灵心知皞帝手下的密探一早就将各路信息送至了凌霄城,此刻他向自己垂询,无非只是场面上的形式,遂只简略将事情始末说了个大概。
皞帝沉吟许久,转而问洛尧道:“这次这件事,你怎么看?”
洛尧放下茶盏,“回父王,叐人久居西陆,此番突然现身于凭风城中,疑点甚多。臣已派出府中心腹前往西陆,务必将这批叐人的来龙去脉打探清楚。一旦叐人的来历查明,此事之缘由起因,便不难推断。”
皞帝如鹰般锐利的目光一直审视着洛尧,却从他一派坦然的神情中看不出半点破绽,遂微微点了下头,道:“嗯,应对得不错。”
三人又用了些茶点。
皞帝对青灵说:“列阳人刚从西海撤军不久,如今大泽又出了这样的事,我急召你回凌霄城,就是怕你又像从前一样、成了有心之人攻击的对象。眼下京城内的世子府尚未竣工,你们夫妇二人先暂且住到你的私宅,顺便也常去瞧瞧世子府那边的进展,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趁早让他们改过来。”
又转向洛尧,“这种时候,原是该让你留在大泽。但我这个做父亲的,终归是更心疼女儿。只有你时时陪在她身边,我才安得下心。”
面对皞帝这般的表态,洛尧自是回答得谦恭得体、滴水不漏,仿佛深谙对方的拳拳慈父之心,对于如此决定绝无半点的异议和不快。
从承极殿出来,青灵与洛尧重新上了御舆,依照皞帝的安排、前往凌霄城中的帝姬府邸。
金舆之内,两人面对而坐,才有了几日以来头一回的目光交汇。
青灵瞄了洛尧眉骨上的伤痕一瞬,低声问了句:“你的伤……严重吗?”
洛尧眸中掠过稍纵即逝的复杂神色,继而垂下视线,“不妨事。”
两人各自沉默了片刻。
洛尧仿佛想起了什么,重新抬眼看向青灵,斟酌问道:“我听说,临行前夜,父亲曾召你去过他书房。他是不是……对你提了什么请求?”
青灵闻言暗思,倒真不愧是父子,对于彼此的想法揣测得都很清楚。
嘴上却只答道:“家翁对儿媳有所训诫,岂能称作请求?你这样用词,倒显得我僭越本份了。”
她似不经意地用了那样的称呼,实则是暗自鼓起了极大的勇气,然而整句话落入洛尧的耳中时,却又似有了一抹讥嘲的意味。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抿了下唇线,移开目光,不再言语。
凌霄城中的帝姬府虽然一直没有主人入住,却依旧保持着往日的干净与齐整。青灵在凭风城的侯府住了一年时间,此时再看自己府邸中的玉栏绕砌、画阁金翠,顿觉有些张扬的俗气,远比不得大泽侯府的雅致蕴藉、低调奢华。
府中管事者一面将青灵与洛尧迎接入内,一面躬着身向青灵禀道:“帝姬不在的这段日子,大王子殿下一直派人照看着府中诸事,东面新辟的一处花园,也是大殿下亲自绘了图样、让安妃娘娘过来监管着布置的。”
青灵脚步微缓,继而对管事吩咐道:“以后这府中不必再扩建些什么了,待世子府修好,我也就不住在此处了,不需再多浪费人才财力。”
管事自是允诺应承不提,稳妥地将青灵夫妇以及从大泽跟随而来的家仆近侍等人安排入住到了各个院落。
过了两日,皞帝再召青灵入宫觐见。
青灵也是早有心理准备,梳洗整理一番,便随着前来通传的宫人上了御舆。出门时,却见洛尧亦穿戴齐整,等候在外。
青灵颇觉意外,上前问道:“父王也传召你了?”
洛尧在府中与她朝夕相处了两日,似渐恢复了往日的从容,面色泰然地说道:“陛下不是说只有我时时陪在你身边、他才能安心吗?既然你要出门,我自然得跟着。”
两人登上御舆。
升空之际,洛尧俯瞰而下,见两日之间、帝姬府周围俨然已是多了重兵把守,层层不容擅自出入。
青灵却似乎无心观测自己府邸外的兵防变化,而是若有所思地后靠着车壁,悄悄审视着洛尧。
她神色不定地沉默了良久,待御舆快要降落之际,方才低头理着衣袖,不紧不慢地说了句:“待会入了宫,你要是打算去探望阿婧的话,也顺便帮我问声好吧。”
入了朱雀宫,青灵径直去了承极殿面见皞帝。
皞帝今日单独面见女儿时的神情,似乎要比前日慈爱几分,招手示意青灵坐到他对案,打量了她一眼,“瘦了,也黑了。”
青灵微垂着眼,仿佛真有几分归省女儿的羞意,“凭风城临着西海,岂有不晒黑的道理?”
皞帝点了下头,举起茶盏,缓缓道:“我瞧着百里扶尧倒没怎么晒黑,想来你二人平日出入的之所是大相径庭了。”
青灵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斟酌出言道:“父王对凭风城里的一举一动皆了若指掌,女儿也就不必罔作辩解了。”
皞帝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放下茶盏,目光锐利审度地投向青灵。
“出嫁前夜,你对父王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青灵迟疑了会儿,低声道:“记得。”
皞帝继续盯着她,手指有节奏地轻敲着案面,沉吟说道:“这一年来,你大王兄虽然闲居府中,但也时常入宫与我对弈畅谈、讨论军国之事。他下面的那些人,军中的也好、朝中的也好,原有的位置俱得以保留,他要娶沐端的女儿,我也允了。”顿了顿,“还有这次大泽的这件事,不管跟他有没有关,我也都不会追究。”
青灵惊讶抬眼,“父王……”
皞帝摆了摆手,制止住她,“你开口向我求一个未来的倚靠,我便许了你。因我终究是你父亲,疼惜你为了朝炎应下联姻之事、牺牲了己身幸福。”
青灵站起身来,朝皞帝盈盈行礼道:“女儿深受帝恩,感激不尽。”
皞帝让她重新坐下,面上波澜不惊地说:“你既明白这份恩典是一国帝君给予的,就该明白,你的感激、也是应当回馈于朝炎帝国的。”他深邃双目中透着洞测人心的犀利,“可你嫁到大泽这段日子,却似乎毫无作为可言。”
在承极殿外等候青灵的洛尧,由一名管事的宫人陪着,在殿外园子里随意散着步,欣赏着宫中秋景。
走了一段,他转身问宫人:“陛下为章莪王后所建的惠然阁,是不是就在这附近?”
宫人答道:“回世子,是的。”
洛尧颌首,吩咐宫人引路,“那带我过去谒拜一下帝姬的母亲也好。”
章莪王后乃是青灵帝姬的生母,大泽世子作为王后的女婿,前往惠然阁谒拜也是无可厚非。宫人听毕洛尧的请求,遂领着他到了惠然阁,与管事之人说明情况,将他请了进去。
惠然阁本身并不大,但环绕其的花园修得十分精美大气,种满了四季花卉,远远望去,犹如花海之中的一座宝塔一般。
管事的宫女一边领着洛尧入内,一边介绍道:“王后在朱雀宫住的时间很短,身边服侍过的宫女大多也都出了宫,剩下的几人如今都留在了这惠然阁。从前王后宫中所用之物,也存在这里。”
指着正堂上一幅画像,“见过章莪王后和青灵帝姬的人都说,她们母女二人长得十分相像。”
洛尧望向画中那酷似青灵的女子,见其五官端美、容貌出尘,身着一袭天青色的长裙,气质稍显冷漠傲倨,眉宇间有种睥睨天下的飞扬。
单看模样,确实与青灵很像,可神态气质,却又完全不同。
洛尧转向宫女,“不知我可否在王后画像面前行跪拜之礼、以示敬意?”
那宫女一早便注意到洛尧人物出众、气宇风流,却未料到他身份尊贵,待下仍这般客气温和,不觉有些微微怔然,失神了一瞬方才面有赧色地垂首道:“世子请便。”
洛尧撩起袍摆,在章莪王后的画像前跪了下来。
宫女见他一板一眼地行着拜见父母的大礼,动作缓慢却不失风仪,却不知此刻真正的洛尧已在障眼法的掩盖下,走到正堂四周的书架供案前,翻查起其上存放的物件来。
帛卷书册,金石印章,上古传下的兵法典籍……
看来这位章莪王后的性格喜好,着实与她的女儿相差甚远……
洛尧翻着一本像是曾被人经常翻阅过的古旧诗集,指尖蓦地停到了诗集中夹着的一页书签之上。
那书签由青色的软烟罗与纯白的渊鱼骨制成,精美细致异常,签面上用紫砂题着“寒星暖月”四个字。
洛尧的指尖缓缓划过书签上熟悉的张扬字迹,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
签面的下侧,还有两个风格明显不同的小字 —
阿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