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变故,很快便惊动了整座凭风城。
青灵在念萤的护送下,先是上了百里氏的巡洋海船,待派往城内打探的府卫发出信号、确认城中一切安全后,方才又被重重护卫着返回了大泽侯府。
海湾之上,聚集着戎装重甲的侯府精锐和朝炎禁军,盘旋来回,将那破海而生的土垒围得水泄不通。洛尧吩咐念萤送走青灵之后,便留在原处,驱策着坐骑、高居至上,调遣部属做着最后的探查与清理。
伤痕累累的宁灏和慕晗也被人从海上救了起来。
据说二人亦陷入了叐人的围攻,幸而冒死从破裂的外壁跃入了大海,方才得以保全了性命。
青灵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人已经回到了侯府。
一向“卧病在床”的百里誉忽然恢复了元气,与一众族亲幕僚连夜守在侯府大厅,不断传下命令、收聚消息,连一身疲态面有泪痕的百里凝烟,也被从淳于琰的病榻前唤了过去,与父亲商讨接下来的应对事宜。
四大世家的嫡长子、嫡长女,双双丧命于大泽百里别院的海湾之中。但凡稍有眼力见识之人,都能估摸得出,这原本已然动荡的政局,马上又要天翻地覆了……
青灵在侍女的服侍下匆匆梳洗了一番,避开胥娣无休止的询问,急急赶去前厅打探消息。
刚走到厅外的回廊下,便听得有人蓦然提高了声音说道:“族长焉知此事与朝炎王室无关?皞帝忌惮我大泽百里由来已久,这件事不但直接毁了方山氏和淳于氏的结盟,还嫁祸到了我百里氏头上,明摆着最大的获利者就是朝炎王族!我听下人说了,今夜的寿宴上,身为女主人的帝姬可是姗姗来迟。那么长的时间,保不齐就是提前下工夫准备设局去了!”
青灵脚步遽然一滞,站在回廊下再往前迈不出去。
厅内又是一阵嘈杂的议论声,仿佛是有人附和、有人异议,争执不下。
这时,行色匆匆的洛尧在大队扈从的簇拥下,一身风尘地从回廊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他远远地瞧见了青灵,驻足对随侍吩咐了几句,独自走了过来,对青灵说道:“眼下侯府里人多事杂,你又奔劳了一夜,怎么不留在内苑休息?”
青灵想起适才听到的话,忍不住冷冷一笑,“怎么,打算趁我不在,把罪名扣到朝炎王室的头上?还是索性将我软禁,直接造反,拿我性命去要挟我父王?”
洛尧望着青灵,目光中浓重的疲惫渐转寂寥寒冷,淡淡道:“我实在累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语毕,遂迅速转身离去。
青灵在原地怔立了半晌,回过神来,扭身朝来时的内苑行去。
她并没有照洛尧所说地回屋休息,而是转至了西面的客房,探望被送至此疗伤的淳于琰。
百里氏的海船将诸干人等救起之后,阿婧被慕晗护送去了宁灏的府邸,淳于琰和羽衣则被凝烟带至侯府,急召来城中名医诊治。
青灵回府之前就向人打听过,得知阿婧与淳于琰二人皆性命无虞,才稍有安心。眼下她踏入淳于琰所居的客房内厢,见数名大夫围于榻前讨论着施药方法,又瞥了眼榻上毫无生气的琰,方意识到“性命无虞”远不同于安然无忧。
大夫们上前向青灵行礼,被她急急扶起。
“他伤势如何了?”
大夫们回禀说,淳于公子所受外伤过于严重,且对敌时又耗尽神力、几近衰竭,幸而被塞了几颗极为上乘的药丸,才保住了性命。如今只能靠不断地补以灵丹妙药,助其元气慢慢恢复,以卧床静养调理为上策。
青灵曾从纤纤给的玉简上学过一些浅显的医理,上前探查了一番淳于琰的脉象病况,见他确实虚弱的厉害,看情形怕是十天半月也未必醒的过来,遂颌首道:“侯府中应是不缺名药,你们尽管取了来用便是。”
大夫诺道:“是。百里小姐也已经发过话了。”
说话间,外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念虹低着头,跟在凝烟身后喋喋不休地念叨:“……已经一整夜不眠不休衣服也没换,现在好不容易让世子劝回来休息,又忙不迭跑来守着他,小姐你平时也不是这样……”
凝烟对念虹的唠叨置若罔闻,倒是踏入内厢、抬眼瞧见坐在榻前的青灵,神情间闪过一瞬的尴尬,在原地伫立住。
青灵见凝烟鬓发凌乱、眼圈红肿,再无平日清冷孤高的模样,忍不住亦有些发窘,站起身来道:“凝烟你来了。大夫说淳于琰他没事,慢慢调养便好。”
凝烟照看了淳于琰一整夜,对他的病情了如指掌,也明白眼下除了等待其慢慢痊愈、别无他法,但却禁不住总想守在他的身旁,似乎只有时时看着对方,方才觉得安心似的。
她踟躅片刻,并不上前,默然地与青灵视线交汇一霎,随即侧头对念虹道:“随我到羽衣那边去看看。”
说完,便转身退了出去。
屋内众大夫见百里小姐动身前去探视府中的另一位病人,也各自收拾起药箱匆匆跟了过去,只留下两名大夫继续为淳于琰配药。
内厢之中,很快安静下来。留下的大夫亦随府中管事之人去库房调取药材,四周一时静谧无声,只余空气中萦绕着的药香,冷冷淡淡、倍显凄苦。
青灵兀自发了会儿呆,缓缓在榻沿上坐下,望向无声而躺的淳于琰。
琰的面色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眼角下的泪痣也格外明显起来,透着一抹平日难见的忧郁与凄婉。
青灵眼眸低垂,心中纠结着矛盾,既殷切地盼着他快点转醒,予以孤立无援的自己一些精神上的慰藉与支持,另一方面,又盼着他迟迟不必清醒,不必面对兄嫂双双毙命的沉痛消息。
“怎么办,琰,”
她低声喃道:“我们该怎么办……”
身体内那种与焰魄相似的灼烫感,早已消失不见。若不是她曾被焰魄带来的痛苦狠狠折磨过几天,或许,根本不会留意到那不易觉察的异样。她不敢与人说起,亦不敢让大夫查证,只能于此时此刻、面对着毫无回应的淳于琰,忍泪倾诉。
“若这件事,真的与他有关,我们该怎么办?”
之前有过猜测,却一时寻不出缘由。可刚才在前厅外听到的一番话,犹如电闪般划亮了她的思绪。挑起四大世家间的争斗、嫁祸百里氏,最大的获利者,可不正是赋予了她姓氏与权位的朝炎王族吗?
皞帝也好,慕辰也好,心里都或暗或明地存着一份野心,一份拔除世家、建立至高王权的野心。而身为他们最亲近的人,青灵又岂会不懂得父兄内心深处的渴望?
方山霞临终前对她一反常态的疏离冷淡,最后更留下了那一句“你我皆是棋子”。想来,她也是猜到了……
三大世家,一夜成仇,唯有莫南氏独善其身。
若说此事和慕辰绝无半点的牵连,她如今,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
只是没有想到,或者说没有办法去相信,这场撼动东陆政局的阴谋,竟会也罔顾了她与淳于琰的性命!
“百里家的人,定是不信我的。他们偏安一隅,这么多年,一直不曾卷入到中原的争斗中,如今我刚嫁过来,便出了这样的事……”
前厅的议论,洛尧的冷漠,凝烟的回避……
偌大一座侯府,偌大一座凭风城,无所依傍,众矢之的,孤军作战。
青灵心中忽生悲凉,一瞬间喉中发哽,深吸了一口气,抑制住情绪,方才继续说道:“可越是这种时候,我越不能流露出半点的怯弱,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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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落入海,必然击起轩然大波。
一向与中原少有往来的大泽,骤然成了世家族长集聚之地,一时间,满城哀凄、波涛暗涌。
最先赶到的,是淳于氏的族长淳于甫。
家中唯一的嫡子命丧大泽、尸骨无存,对于淳于甫而言,无疑是近乎致命的打击,以至于听完事情始末之后,当场遽然晕厥。
而后从凌霄城赶来的方山修,或许是因为有了前一次长子断臂的经历,乍闻女儿辞世之事,虽亦心怀悲痛,表面却尚能保持镇定,只细细询问相关人等,又亲往事发之地查看了一番。之后,慕晗便将舅父接入了自己所居的府邸之中。至于二人私下说了些什么,旁人便不得而知了。
朝炎皞帝的御旨,也很快传至了凭风城。
除了安排禁军将受伤的慕婧帝姬护送回京之外,皞帝亦要求大女儿青灵与其夫婿一同迁往凌霄城暂住,直至事件真相查明、解除一切有可能的危险之后,再重新搬回大泽。
从明面上看,皞帝担忧子女安危,在此多事之秋将青灵与大泽世子请入凌霄城、护于羽翼之下,完全出于长辈的关爱之情。但百里氏族人和幕僚们闭门商议之时,皆是异口同声地确言,皞帝此举,分明是打算将世子扣作人质、软禁于凌霄城!
族中的长老尽数反对洛尧前往京城,然而洛尧却力排众议,压下了诸多的担忧与揣测,施然从容地领旨动身。
而临行的前一夜,一向处世淡然的百里誉,也将青灵召至了自己书房,第一次与这位鲜少有所交集的儿媳进行了一场长谈。
青灵身边随侍的朱雀宫宫女们,原本只知这几日出了事端、死了人,但好在帝姬本人毫发无损,便算不得天塌下来的大事,行事间虽都多了份小心谨慎,却也依旧按部就班,然而当晚见到她从御侯书房中出来时的面色,终于意识到那晚在别院海湾的一场杀戮,极有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改变许多人的前路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