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慕辰府邸中偷听二人对话时,青灵曾听淳于琰提起过凝烟。
跟以往一样,他在这个话题上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但面对着相交五百多年的好友,终究还是要比对着青灵坦诚些。
原来,不是不喜欢,也不是没有胆量觊觎“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而是不想有朝一日不得不与百里氏为敌的时候,重蹈当年御侯夫妇的覆辙。
青灵看着淳于琰,清澈的目光中流露着诚挚,“局势上的事,我都明白。她身份的特殊、她家族的特殊,莫说是你,换作东陆任何一名男子,都不敢轻易表露出想要娶她的意愿。如今慕辰联姻安氏,又拉拢莫南一族,所以从长远上来看,若他将来登基为帝,免不了会有打压百里氏的举措。”
见琰面上闪过一抹复杂情绪,她略显苦涩地笑了笑,“你该不会以为我傻到连这个都看不明白吧?其实,如果我是慕辰,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百里誉父子心思深沉,又没有任何的弱点可以利用,确实很难控制。依着慕辰的性子,怕是宁可扶植安氏、取而代之……”
她扬了扬头,语气轻快了几分,“可即便如此,他也说过,凝烟终归是女子,不管将来你们与她父兄如何争斗,都并不妨碍你们在一起。既然慕辰都不介意,你又何必畏首畏尾?”
淳于琰沉默一瞬,哂然失笑,“若是我们都跟她父兄斗上了,你觉得她还会愿意跟我在一起吗?青灵,她不是当年在崇吾的你,不会因为一时情动,就义无反顾地背弃家门,跟着我浪迹天涯。”
青灵想起往事,不觉心有触动,垂目望着海面上翻涌的波浪,一时无言。
淳于琰靠着船舷,也兀自静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你虽然不在亲生父母身边长大,却从小有师父师兄疼爱,倍受呵护,因而才能同样无条件地予以旁人信任与真诚。而我与凝烟恰恰和你相反,因为自幼父母分离,对男女之情从来都保留着一份怀疑,怕受伤害、怕被抛弃,谁都不愿做多付出的那一个。”
青灵沉吟着,指尖无节奏地敲着船舷,最后说道:“你曾经对我说过,王族世家的人,在感情和婚姻上本就没有什么选择。从前我还不信,现在却不能不信。”
她抬起头,看着琰,“可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更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一颗真心更可贵、更值得让我放弃所有。经历了那么多事,若说我还能像当初一样无条件地予以旁人信任与真诚,只能是骗人。可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莫说我喜欢的人出身于有可能与我为敌的家族,就算他已经是我的敌人了,我也照样义无反顾。”
淳于琰回望着青灵,凤目中有纷杂情绪迅速闪过,随即笑了笑,牵动眼角下的泪痣,带出几分玩世不恭的感觉。
他凑近青灵,压低声音打趣道:“你说得这般严肃,莫不是真喜欢上自己的敌人了?难不成,是莫南宁灏?”
青灵呸了声,“鬼才喜欢他!”
淳于琰笑了声,抬起头,目光越过青灵的肩膀,恰巧撞上了洛尧投过来的视线。
洛尧隔着人群,望向青灵与淳于琰,面上还保持着与身旁客人寒暄的从容笑意,眼中却流露出了一闪而过的探究。
淳于琰垂了垂目,继续逗趣青灵道:“不是宁灏的话,难道是百里世子?我可是看出来了,你在他身边的时候,说话做事都尤为随心随性,全然没有在凌霄城中的那份小心翼翼,莫不是觉着他凡事都会护你宠你,才会这般的肆无忌惮?”
青灵翻了个白眼,“你才肆无忌惮!你才要人呵护宠爱!我做事向来随心随性,难不成迫于无奈嫁到了大泽,就必须畏首畏尾、从此埋着头做人吗?”
这时,有侍女捧着各式的彩灯过来让青灵挑选,她遂撇下淳于琰,转身拿起托盘上的彩灯一一赏择起来。
淳于琰抬起眼,将视线再度投向洛尧,见他正向族中一位上了年纪的长辈说着什么趣事,墨眉舒展、丹唇含悦,神情极为专注,丝毫再看不出任何旁的情绪。
淳于琰在心中暗叹,此人的心思,着实难以揣测。刚才自己虽是设下了禁制,但凭着他的修为,应是将自己与青灵的对话听去了不少。可这面上的反应,却是越发叫人捉摸不定……
自年少时起,淳于琰便一直以浪荡不羁的形象示人,常年流连于风月之所,坐卧脂粉花语之间。这其中,既有因生母出身风尘且又遭父亲遗弃而生出的一种叛逆心理,又有收敛锋芒、以弱示人的一份算计。也正因为这经年历月的谈笑风月,淳于琰对于男女间的情事、有着同龄男子所远不及的敏锐与洞悉力。
刚才打趣青灵喜欢上自己敌人时、洛尧投来的那一瞥,淳于琰看得很真切。那种关切,夹杂着期盼担忧的情绪,稍纵即逝,却无比真实,分明就是暗恋试探的眉眼。可待他特意诱青灵说出想法,再去看时,那人又是毫无破绽滴水不漏,就如同先前听他们讨论政局时一般,对于明明该有所反应的部分,偏偏反倒表现得无动于衷。
这样的人啊……
淳于琰再度朝洛尧望去,这一次,却对上了百里凝烟的目光。
夜风之中,她一身雪色衣裙飘飘若仙,如烟如雾,衬得整个人越发冰肌莹彻、玉颊朱唇。越过人群,两人的视线怔忡地汇合一瞬,随即淳于琰勾出浅笑、恭谦地遥行一礼,凝烟则神色清冷地移开了目光,仿若未见,然而微咬着的唇线却终究无端泄露了心事。
青灵选好了花灯,便与船上其他女眷一同上了小艇,由家仆摇着橹、缓缓驶到了船流的前端,将彩灯放入海中。
洛尧和凝烟乘着另一小艇,也慢慢跟了过来。凭风城的百姓认出了百里家的世子与小姐,一面欢呼着行礼问候,一面自觉地在拥挤的船流之中让出了一条通道来。
他们的小艇很快行到了青灵的旁边。
洛尧姿态潇洒地飞身跃到青灵身畔,见她刚刚放下了一盏莲灯、正站起身来,遂笑道:“你动作倒快。我本想赶过来提醒你,这莲花灯最不经水,一个浪头打过来便灭了,所以放之前最好用术法冰封起来。”
青灵看向水面,见自己的莲灯正飘飘荡荡地汇入绚灿的灯海,摇了摇头,“无所谓。反正我许的愿望也不可能实现,那灯什么时候熄灭都没关系。”
洛尧动了动唇,忽而又想起了什么,眸中神色渐黯,缄默着不再言语。
是夜回到府中,因逢月初,洛尧照例宿在了青灵房中。
两人各自裹着缎衾,背对而卧。
房内的灯烛俱已熄灭,只余帐顶缀着的夜光珠子莹莹散发着单薄而朦胧的光泽。
青灵原本早已习惯了与洛尧的同榻而眠,然而今夜又再度有些辗转反侧起来,拧着被角,久久不能入睡。
她习惯性地摸索到胸前坠着紫玉戒指,套在指上轻轻摩挲着。
这入梦石所制的戒指,与主人神识相连,于其睡眠中安抚心绪,使其与噩梦绝缘。因而这么多年来,纵然是经历生死紧要关头,她亦不曾做过一场的噩梦。可梦境太过美好,人醒来的时候,反倒觉得空虚失落,有时候,竟有些厌恶起梦境的麻痹与虚假来。
青灵悄悄侧了下身,望向洛尧的背影,只见缎衾下的身形修长、肩背矫健,不觉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日在浮屿温泉中所见之情景,一颗心咚咚直跳,随即狠狠地闭上了眼。
可耳边又开始回响起淳于琰的话来。
“你在他身边的时候,说话做事都尤为随心随性,全然没有在凌霄城中的那份小心翼翼,莫不是觉着他凡事都会护你宠你,才会这般的肆无忌惮?”
她当着淳于琰的面矢口否认,可内心深处,却不是没有过触动的。
事实上,那日她沉不住气地去闹过莫南宁灏之后,心里便有过疑问。何以从前就能忍得,如今到了大泽偏就不能忍了呢?
在嫁来这里之前,她本是竖起了最谨慎的戒备与防御,做足了准备要将百里氏当作棘手的敌人来对待。
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渐渐放下了提防,甚至于、开始有了从前在崇吾山中的那种恃宠而骄?
在浮屿水泽的时候,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他与列阳人的交易?为什么那么相信她不会将这牵系生死的秘密告诉皞帝?为什么就能那么笃定,他完全了解她的想法、她的弱点呢?
为什么……
总要对她那样好?总能让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觉得难得的轻松。
她仅仅做了一个暗示,他便离家十日,给予她足够的时间去适应。她丝毫不顾及他的颜面,变相地将莫南宁灏逐出府去,他却不气不恼,还故意说些玩笑话逗她开怀。
好像,从很早开始,他便是这样对她的吧……
那些温柔体贴舍命相护,真的只是在人前做戏的手段吗?
真的只是,同门的情谊吗?
青灵脑中思绪纷杂,缠缠绕饶地纠结成线,牵扯至了心间,拉拽出隐隐的一窒。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徐徐睁开眼,却见洛尧不知何时也转过了身来,也睁着眼,正于咫尺间、与她并枕对望。
两人靠得那么近,可视线隐蔽在了帐顶珠光投下的阴影中,看不清彼此眸中神情,只感觉到柔柔暖暖的呼吸、拂在了脸上,交融消失于两两相对的狭小空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