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一惊,低低唤了声:“小七……”
洛尧“嗯”了下,“师姐还没睡?”
废话。
“你不也没睡吗?”
因为你在我背后呼吸紊乱、唉声叹气。
“睡了。已经醒了。”
“呃……”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
洛尧问:“在想什么?”
青灵略略地往后移动了下身子,拉开了些距离,低低道:“没想什么。”
两人间隔开了些,反而将对方看得更清楚了。
洛尧的视线落到青灵抬至胸前的手上,见她正捏着一枚晶莹剔透、似曾相识的紫玉指环。他沉吟一瞬,蓦地勾了下嘴角,弧度中极尽苦涩。
青灵顺着洛尧的目光低头看了眼,方才察觉过来,慌忙将戒指藏回衣襟下,清了清喉咙问道:“你父亲他,可好些了?”
洛尧“嗯”了声,又补充道:“就寝前你已经问过了。”
青灵怔了怔,“噢……”
她确实是存了没话找话说的心思,觉着自己像是揣着什么见不得人的情绪,必须好好隐藏起来。
她想起淳于琰说过的那些话,斟酌问道:“你……父母亲分离开来的时候,你妹妹多大?”
“尚在襁褓之中。”
“哦。那……是不是因为自小父母分离,她才变得那般冷冷的,在感情上也总保留着一份怀疑,怕受伤害、怕被抛弃,不愿多付出?”
洛尧凝视青灵一瞬,随即垂下眼,缓缓道:“不全是。母亲离开的时候,她还很小,并不懂得到底发生过什么。如果我和父亲那时肯多花些心思、多给她一些关爱,她或许,会更开朗快乐些。说起来,我这个做哥哥的,欠了她许多。”
青灵听洛尧提过他少时的事,知道他那时因为母亲的出走而迁怒于父亲,要么闭门练功、不问世事,要么就离家出走、周游四方,自然也是没有太多的时间跟年幼的妹妹相处。
“你那时自己也未成年,做事有些偏激也不是什么难理解的,用不着自责。”青灵挪了挪手臂,枕在头下,换了个更闲适舒服的卧姿,“凝烟虽然小时候少了些关爱,可也正因如此,才磨练出早慧干练的能力,论武艺才干、都是我们这一辈世家小姐中最出色的。再说你这几年不是也帮了她很多吗?别的不说,要不是你,她恐怕早就得嫁给我父王了。”
洛尧抬起眼帘,眸中神色蕴着一丝试探,“师姐何以肯定,我向陛下提亲、是为了帮凝烟?”
青灵的唇微微翕合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垂目道:“也对,你原本就想娶阿婧来着。”
洛尧一瞬不瞬地凝望青灵半晌,涌到了嘴边的话在几番举棋不定中踌躇酝酿。柔和朦胧的珠光之下,身畔之人的面容显得格外清婉动人,那般让人意动神摇。
良久,他缓缓开口道:“其实,跟凝烟相比,我才是那个心存疑惑,怕受伤害、怕被抛弃之人。对于男女之间的感情,我一向没什么信心。”
青灵慢慢抬起眼。
洛尧自嘲一笑,侧平过身,换了个姿势,一手随意地搁在胸前,一手搭在眼睛上,唇边噙着一抹并无悦色的浅笑,“因为亲睹过小时候父母相爱甚深的情景,所以才会更无法接受他们最后的分离。即便是曾让人那样不顾一切付出过的恩爱,也逃不了最终分道扬镳的结局,我很难想像,世上还有什么感情是可以坚不可摧的。”
青灵望着洛尧的侧颜,想起他在焯渊旁的山洞里给自己讲过的关于“挥剑斩情丝”的故事,思索了片刻,迟疑问道:“所以说,你是比较容易放弃的人……”她稍微抬高了些手臂,支起头,眼神探究,语气却有些踌躇,“那你,你现在,还想跟阿婧在一起吗?”
洛尧缓缓移开搭在眼睛上的手,在晦暗的光线中回望着青灵,半晌,反问道:“师姐希望我跟阿婧在一起吗?”
青灵只觉自己的一颗心不受控制地砰砰急跳了几下,在这逼仄狭小的幕帐之中、格外地令她忐忑不安。充斥着两人呼吸气息的空气中,悄然生出一种悸动,慢慢沁入肺腑,就如那日在山洞中相依相偎之际,叫她几乎失去了任何感官的知觉,只余下咚咚的心跳声,萦绕脑中、耳边。
她怔怔望着洛尧,随即又避闪一般地挪开了视线,支着头的手臂缓缓放下,侧过身躺下,迅速说道:“你愿不愿意同她在一起,是你的事,问我做什么?在浮屿水泽里我就跟你说过,只要你我互不侵犯对方的底线、在必要时好好合作,从前我承诺过你的那些事,都会替你办到。将来慕辰稳固了地位、我也能随心所欲地行事时,必当与你和离,成全你跟阿婧便是!”
话说完,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答得太急,竟有些气息不稳地微微喘息,遂抬手摁到胸前,恰又触到了衣襟下的戒指,只觉头顶珠光氤氲的犹如雾色弥散,叫人看不真切,不觉怅然迷惘。
洛尧也徐徐移开视线,盯着帐顶明珠出神片刻,想起那夜在青灵府邸的卧房之中,映着那那莹莹银珠蚌灯的光晕,她流着泪说:“纵然你死上一千次、一万次,千夫所指、万人唾弃,我都无所谓。……从身到心都只能属于他一人,一生一世、都只能看着他一个人……我只能这样活着……”
胸口撕扯出的血泪疼痛,早已干涸麻木,却仍旧觉得迷茫,仿佛用尽了平生气力、亦不能撼动一分般的怅惘无助。
身旁的青灵再度开口,语气像是平静了许多,但触着衣襟下紫玉戒指的手指暗暗攥紧了几分,“小七,我一直有些想不通,你为什么……肯把你跟列阳人的交易告诉我?以你那狡诈的性情,就算笃定我不会出手搅局,对这样的事,也本是该藏得死死的……”
洛尧沉默不语。
是啊,那样的事,确实是该藏得死死的。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藏住。
是因为实在承受不了她的疏离冷漠,还是因为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对她有所隐瞒,所以一旦事成定局、便迫不及待地据实以告,换得她的一点点信任?
可就算她信了他又如何?就算他将自己心底深处最隐秘的一份脆弱剖析于她面前,又能如何?
对于不喜欢的对象,人总是特别能狠得下心。这个道理,洛尧自己亦再明白不过。
往前一步,是将自己的所有交付于一个心中并无他的女子手中,由她和她身后之人利用、驱遣甚至践踏。往后一步,则是违逆自己的真心、决绝下来斩断痴念,但终此一生,又未必能比往前一步更快乐。
他心存疑惑,怕受伤害,怕被抛弃,由来已久……
良久,他的声音缓缓响起,在这原本该温情旖旎的红绡帐中显得有些缥缈空幽:“我那样做,也无非是想让自己更快乐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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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灵与洛尧的一场深夜卧谈,并没有使两人间的关系起到什么变化。事后青灵细细回想了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暗自觉得有些懊恼,总觉得似乎有了几分自取其辱的意味,此后再跟洛尧单独相处之际,便时常刻意添杂些调侃挖苦,想法设法让自己看起来事事皆满不在乎。
她与他维系着表面上的和平相处,每日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倒也相安无事。
平日里,除了跟着凝烟学习打理府中的内务,青灵也仍旧关注着朝野上的动向,将她的一些想法随时以密函的方式传递到慕辰手中。
关于洛尧与列阳的交易,她最终还是瞒了下来。无论是对皞帝,还是对慕辰,她都只保持先前“有所怀疑”的说法,并不断定大泽侯府就是这件事背后的推波助澜者。
究其原因,大致出于三个方面的考虑。
其一,经过一年多的海上对峙,列阳大军终因后方供应不及、外加士兵们水土不服,而撤退了进攻,将船舰迁移回了封流天堑之内。虽然朝炎因为列阳另辟蹊径的进攻途径而无法放松警惕,依旧在大泽沿岸加强布军防御建设,但眼下的战事困扰,算是暂时得到了解决。
其二,若是列阳的威胁得以全然解决,那皞帝必定会再次对九丘展开进攻。而今时今日方山氏再度把控大局,又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将南境和军中的各项要职看得紧紧的,一旦开战,只怕反倒让他们趁机大肆提拔门人、造势增威。这一点,是青灵万万不愿见到发生的。
其三,正如洛尧所说,青灵也并不希望看到东陆境内战火连绵,百姓生活于水生火热之中。从前幽居于崇吾时不曾有过体会,后来搬入了凌霄城,也很少与寻常百姓接触。后来朝炎南征,青灵随军南下,才与兵士走卒、市井小民这样的人有了接触,渐渐了解到为政者对芸芸众生的影响,也开始为自己从前钻营权术、以权谋私所做之事感到羞愧和负疚。
遏止战争,为东陆争取到哪怕是短暂的和平,于千千万万的朝炎和九丘子民而言,意味着超过一切的圆满。青灵觉得自己身为朝炎的帝姬,享受着这个位置所带来的荣耀与特权,也理应有所举措,回馈于民。所以从前在赋税上施行利民之举也好,眼下隐瞒事实、阻止交战,她都觉得是做出了扶善遏过的正确选择。
即便是,她所隐瞒的对象,包括了慕辰。
自青灵嫁到大泽,一年间来,慕辰就再未有机会与她见上一面。他军职既免,终日闲于府中,大有当年因意图谋反被定罪前的失势之态。然而明眼人很快就能瞧出,大王子这一次的“失势”与前次大不相同。虽然自己被免职,但朝内军中所依附他之人依旧坐稳了位置,方山氏几番弹劾参奏、力图从慕辰拥趸手中夺取要职,反倒引火烧身,被人拿出实证反将了一军。
而皞帝的态度,也一直不曾明确。表面上虽是罢了慕辰的官职,私下却又时常召其入宫,对弈闲聊,该有的赏赐一份不少。因而即使是朝中最善于揣度帝心之人,也不敢妄下结论,断言大王子从此不会再卷土重来。
青灵心中明白,曾经因为大意和轻信而濒临绝境的慕辰,绝不会再允许自己犯同样的错误……
很快,在青灵出嫁后的第二年,大泽世子生辰前夕,凌霄城便再度传来了喜讯 —
朝炎大王子慕辰,与御史丞沐端之女沐令璐订下婚约,择日迎娶其为侧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