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烟这些年有了兄长的帮助,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渐渐将重心移到了处理府中内务之上。
原本,她最初提议将内务转交于青灵,一是出于礼节,二是想试探一下青灵对哥哥的态度,被对方回绝之后,便也没有打算要再坚持。眼下派人询问青灵,也不过是走走过场,料想她一定会再次拒绝。
却不知,青灵这一次答应得十分爽快,紧接着便日日打着学习讨教的幌子,在凝烟的书房中混吃混喝。
凝烟一开始,教得还算仔细,将侯府上下的事宜,从开支到人员安排,一一向青灵做了说明。
大泽御侯府中,除了百里誉和一双儿女之外,还住着御侯的几名的侧室与侍妾。青灵听阿婧提过,皞帝曾从朝炎宗室中挑选过女子赐给御侯,大约是意在诞下拥有纯正神族血统的后嗣,以取代洛尧的世子之位。然而百里誉对这些女子并不上心,虽拨出了富丽宽敞的西苑让她们居住、衣食住行亦尽是照顾有加,却几乎从不与她们碰面。
青灵对个中关系自然看得透彻,倒也没有多问,只瞥了几眼西苑日常的开支流水,暗自匝了匝舌,叹道:“侯爷对女眷可真是大方!”
凝烟神色淡淡,“她们都是侍奉父亲之人,理应如此。”
青灵又垂目翻了翻卷册,“你哥哥……没有侍妾什么的吗?”
凝烟看了眼青灵,似在揣摩着她的表情,一面摇了摇头,“没有。”
“哦。”
青灵似不经意地点了下头,合起了卷册,又叹了句:“你们大泽侯府真是有钱!地方不大,可开销却不比朱雀宫少。吃穿用度,采办的都是最好的,连随便糊个窗户也要用南陆产的珠光鲛绡!从前瞅着小七倒看不出他哪里有钱了,今日翻了这账簿才晓得,你们大泽百里富甲天下的传闻并不是假的。”
凝烟观察了青灵许久,此刻收回目光,语气微冷地说:“之前你监察国库度支,又岂能不知大泽的实力?若不是为着百里氏的富甲天下,陛下又怎会把你许配给哥哥?”
青灵听出凝烟语气中的隐隐不悦,略有诧色地抬眼去看她。
凝烟不避不闪,继续说道:“我知道,对于这桩婚事,你心里并不乐意。”
青灵试图辩驳,“我哪儿有……”
“没有吗?”凝烟盯着她,嘴角似有嘲意地牵了牵,“我虽不是什么绝顶聪慧之人,但自小跟着父亲出入生意场合、学着识人辨物,一点点的眼力还是有的。你入府这么长时间,一开口,仍旧是‘你们大泽’、‘你们侯府’,仍旧在背后称父亲为‘御侯’,并且,也从来不唤哥哥的名字。这些事虽小,却恰恰最能泄露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你根本,没有把自己看作百里氏的一员,或者说,你根本没有把自己看作哥哥的妻子。对不对?”
青灵心里咯噔一下。从前总觉得凝烟性子冷漠,却忽略了她作为百里氏当家女主人这么长时间、历练和积累下来的过人能力。想想也是,她跟在老奸巨猾的百里誉父子身边几百年,又能笨到哪儿去?
青灵遂不再分辩,笑了笑,“凡事适应都需要一个过程。我刚来大泽,当然也需要时间啊是吧?”亲密地攀着凝烟的肩膀,“就算我心里真有过什么不乐意的,刚才看了你家……哦不,我们家财大气粗富可敌国的账簿,我再怎么也得乐意了啊!”
她嘴上打趣着,心里一面腹诽道:要不是我答应嫁到你家,说不定就得换你嫁给我父王!看你居然还不感激我……
凝烟沉默地睨了眼青灵,想起兄长成亲那夜从驿馆里传来的悲凄箫声,压至心底的疑团再度涌出,几番踌躇着想要开口询问,最终却又忍住,放低了声音、缓缓开口道:“我哥哥他……是个很好的人,还请你,好好珍惜。”
青灵就这样赖在凝烟身边,躲着胥娣的念叨,一直拖到了新年,倒也没出什么事。
但凌霄城传来的消息,亦是没有一条能让她略感激奋的。
方山氏与淳于氏联姻之后,便开始借助这一关系、利用起淳于氏在南境的影响力,迅速掌控住新归入朝炎版图的几个小国的吏、财事务。氾叶、钟乞和禺中刚刚亡国,百废待兴,能做手脚的地方数不胜数,方山修自是不遗余力地安插门人,填补空缺。财税方面,因方山雷渐受皞帝器重,已是将慕辰的两名心腹,明瞻远和邱相夷,压制得死死的,再难以有所作为。
因为上次的南征、让方山修意识到了兵权的重要性,不敢再有所大意,遂急切地为长子方山雷订下亲事,择定了出身将门的息家小姐息颖,期冀着能以此增加方山氏在军中的影响力。
身在凌霄城的慕辰知道这些消息终是瞒不过青灵,便写信叮嘱她,勿要为朝政局势担心。
可青灵又岂能全然没有挂念?
一想到自己从前在赋税度支上费的一番心血,在最艰难的时期、抽丝剥茧地拓展收益途径,以婚姻为代价换取来的国库充盈,竟统统是替方山氏做了嫁衣,心里必然是有些不甘的。
可这些不甘,又无法拿到明面上来表示。
若是向皞帝提要求、提条件,他必然、又会反过来拿生孩子的事要求她……
新年之夜,凭风城一向有着乘海船、放彩灯的庆典习俗。
按照往年惯例,庆典都是由百里氏的族长来主持。于是夜幕初临之际,百里誉便携着家人、女眷和贵宾,登上了城西的城楼,面朝晚霞余晖下渐转深蓝的浩瀚西海。
脚下的城门,直通汪洋,此时已经拥塞着了许多装点着彩灯的小船,亮丽地飘浮在水流之中。船上的百姓抬头望见登上城楼的百里誉,发出热闹的欢呼声,一面各自握紧了手中的楫桨,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冲入滋养了祖祖辈辈千万年的壮阔大海。
百里誉从侍从手中接过一张冰晶弓弩,瞄向城外海洋,将神力注入箭中,用力射出。
那冰箭入水,随即卷起一股大浪,奔腾着向城楼方向涌来。船上的百姓却是毫无畏惧,反倒雀跃地高喊出声,摇着楫桨,冲向翻涌着白色浪花的海面。
负手立于青灵身畔的洛尧向她解释道:“这是大泽的习俗。只有有勇气闯过惊涛骇浪之人,许下的新年愿望才会必然达成。”
青灵倾身张望着急浪中奋力涌出的各色彩船,心中暗道,也难怪大泽出身的神族高手,几乎人人都修炼的是水系功法,不然,就冲着这一个又一个稀奇古怪的习俗,就算人家本来想炼炼火系什么的,最后也只能给生生浇灭了……
她直起身,回眸瞟见刚刚收起弩弓的百里誉凝望大海,面上隐隐透着悒郁,随即猛然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凝烟走上前,似想扶住父亲,却被百里誉挥手制止。
百里誉费力止住咳嗽,转过身,维持着一贯儒雅的姿态,慢慢走下了城楼。凝烟立在原地,紧抿着的唇线中流露出一抹似悲似怒的情绪。
青灵有些狐疑,抬头看了眼洛尧,“侯爷……你父亲怎么了?真生病了吗?”
自从几百年前的沧离大战之后,百里誉便一直回避着与中原氏族的来往,时常以生病的理由,将大部分公务事宜交给部属或子女代劳。久而久之,大家就对这位大泽御侯有了个常年生病的印象。但青灵心里清楚,那都不过是他编出来的藉口罢了。
洛尧垂着眼眸,手指轻扶着城墙垛堞,默然望向城下的五彩船流。
半晌,他缓缓抬起眼,琉璃目映着身下海面涌动的星火,似迟疑了良久,低低说道:“我父亲与我母亲,相识于凭风城的新年夜庆。”
深深相爱过的、曾经不顾家族与世俗反对而结合在一起的夫妻,最终还是因为朝炎和九丘的战事而分道扬镳。几百年来,各居一隅,再不曾见过彼此一面。
青灵抬头看着洛尧,见他轮廓俊美的面庞衬于深蓝的夜幕背景之下,透着一种并不常见的寂寥忧郁,一瞬间,竟仿佛令得四周所有的浮华喧嚣消失殆尽……
过了会儿,有家仆上来禀告,说百里氏出海的彩船也准备好了。
洛尧和凝烟遂与族中亲友、以及前来参与庆典的宾客,下了城楼,登上高大的双层彩船,随着城中百姓的船流,徐徐驶向海面。
行到船流最前方的百姓们,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将写满美好心愿的花灯放入海中。青灵倚着船舷,眺望着远处水面上蔓散开来的绚灿灯火。
淳于琰走到青灵身边,手里拎着盏莲灯,“帝姬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青灵挑眼打量着淳于琰手里的花灯,“不是吧?你还信这个?”
淳于琰转着灯,笑得促狭,“听说是要刚才跟海浪拼斗过的人,方能有十足把握求得海神的眷顾。我这种嘛,明摆着就是做做样子,趁着放灯之际在姑娘堆里挤一挤,占点便宜而已。”
青灵啐了口,“不要脸。”
淳于琰呵呵笑了声,也倚到船舷上,静静望向海面上逐渐多起来的缤纷灯火。
青灵扭头望了眼站在不远处与族中长辈寒暄的凝烟和洛尧,对淳于琰说:“你与其去挤不相识的姑娘,还不如直接约凝烟跟你一起去放花灯。论美貌才能,放眼整个大泽,又有谁能比得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