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泽的富庶,并不单纯体现在百姓吃穿用度的高人一等,而更多的是反映在了他们待人接物的一份悠然与骄傲之上。
青灵坐在婚房装饰华丽的卧榻之上,拢在绣金芙蓉彩绘衣袖中的双手交叠放于膝上,打量着立在不远处桌案前的两名大泽侍女。
从凌霄城跟随而来的女官胥娣,细细再叮嘱了一番青灵之后,便带着近身侍奉的随嫁宫人退了出去。婚房中剩下的两名侍女皆是大泽侯府之人,容貌娇俏可人,梳着同样样式的双髻,服饰亮丽喜庆。她俩不似朱雀宫里的人那般小心谨慎、凡事都透着恭敬,而是颇有些念虹的作派,目光顾盼有神,瞧见青灵朝她们望来,也不害羞或畏惧,反倒因为被她注意到而露出活泼的笑容来。
青灵原本也不是喜欢端着架子的人,此刻见对方投来友善笑意,不自觉地也弯了弯了嘴角,只是那浅浅的弧度、怎么看都透着一抹虚浮。
她此时穿着一身流光锦缎的红色长裙,前襟和裙摆上皆有用金线绣制的代表朝炎王族的莲花图案,妖娆绽放、栩栩如生。头上戴一副造型华贵的攒凤金钿,将一头青丝挽起,露出了肤质白皙细腻的脖颈。
她的五官,继承了章莪氏的高贵秀雅,本是极适合略施粉脂的,然而从前表情太过鲜活,让人将注意力皆放到了她的喜笑怒嗔之上,反倒容易忽略其本身的容貌。此时她黛眉轻扫,额前贴一朵小小火莲金箔,唇润丹脂,形似花瓣柔美芳香诱人,实可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两名侍女瞅着青灵瞧了几眼,抿着嘴角低声交谈了两句,继而笑意愈深起来。
青灵隐约听见其中一人说的是“少夫人真是位美人”,另一人点头道“跟咱们世子很配”。她心头一紧,好不容易分散开自己心力不去多想的事又蹦进了脑子,双手交握了片刻,觉得竟有些汗湿了。
她寻思着要不要把那两个侍女叫过来、跟自己瞎聊上几句,也算转移一下注意力,可就在这时,屋门被人从外打开,一身玄纁婚服的新郎缓缓走了进来。
青灵猛地垂下了眼。
洛尧走到桌案前,扫了眼上面的酒水等物。侍女中一人上前行礼道:“世子,奴婢为您和夫人斟酒吧!”
她二人守了半夜,就是为了完成这最后一道工序,服侍新人喝下合卺酒。
洛尧抬了下手,“不必了。我自己来好了,”温和地笑了笑,“你们早点去休息吧。”
两位侍女都是熟悉洛尧之人,知道他对待下人一向和气,于是也不迟疑,抿着嘴又朝青灵看了眼,偷笑着迅速退了出去。
青灵听那两名侍女出了屋,心里忐忑了片刻,狠掐了下掌心、决定还是先下手为强。
她抬起眼,望见洛尧背对着自己站在案前、正执起酒壶斟着酒,遂起身走了过去,劈手取过一个酒杯,“我也自己来好了。”
琉璃灯光之中,洛尧凝视青灵一瞬,随即飞快地移开了目光,笑得和缓客气,“好。”
说着,将手中酒壶递了过去。
青灵亦不多言,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仰头饮尽。继而又满上,再次饮尽。
女官唠叨过很多次,这合卺酒一共要饮三杯,每一杯、皆需与新郎交臂而饮。
可青灵完全罔顾新郎的存在,自斟自饮完三杯,还打了个酒嗝,把酒杯邦地一声放回到案上。
她心里笃定,洛尧绝对没有胆量来提醒自己,喝酒的仪式出了错。
果然,洛尧举起手里的杯子,慢慢地饮完了酒,一直默然无声。
青灵暗松了口气,正想抽身离开,洛尧却突然朝她的方向倾过身来。
他原就比她高大许多,此时在晦明交织的光影中遽然靠近,似带着一种要将她笼罩其中的压迫感,惊得她心跳骤止,脚下一虚,逃一般地朝旁边踉跄了两步,急急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洛尧保持着微微倾身的姿势,却不看她,嘴角淡淡牵起,带着几许嘲意,勾指取过了青灵案前的酒壶。
“怕了?”
他自斟自饮了两杯,将酒杯握着修长的指间轻轻旋转着,垂目欣赏着上面描绘精致的合欢图案,“师姐应下这桩婚事时,不还劝我说,联姻只是一场买卖、一场两人演的戏吗?既然是演戏,师姐又怕什么?”
青灵听他叫自己师姐,心绪稍许平复了几分,扬起头,望向灯光中他笑意微讽的面容,想起今日婚礼过程中他对自己的各种温柔体贴,料想不过是在人前做戏的手段,遂亦冷道:“谁说我怕了?我早说过,我一见到你,就忍不住想起你那魔头舅舅、就忍不住觉得恶心!现在又无人看戏,我连演都懒得演!”
说罢,旋身走到榻前,抬手去摘头上的金钿。
洛尧猛地放下酒杯,仿佛是被一种魔怔的情绪所牵引着、跟了过去,猝不及防地伸臂从身后紧紧地拥住了她。
怀中那窈窕的身躯猛然一僵,牵扯得他心脏疼痛,却终是叫他不舍得放手。
他扳过她的脸,视线灼灼地逡巡其间。
贴着火莲金箔的白皙额头,如墨蝶振翅般颤抖着的眼睫,染着红晕的娇俏面颊,再到那嫣红的、于他而言有着巨大魔力的嘴唇。
他贪婪地凝视着,目光中俨然又镀上了金色的光晕,熠熠生辉、妖异惑人,宛若流云霞光、迷谷幻彩,生生能勾魂吸魄。
可青灵根本不敢看他,垂着眼,只感觉到他靠得那么近,温热的呼吸中夹杂着酒气,矫健的身躯透着强硬,拥紧她的力度中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一切、皆让她觉得无比的陌生与恐惧。
她的手,还捏着固定金钿的钗尾,一瞬间来不及细想、便已抽了出来。风鬟雾鬓,青丝散落,手中的金钗反转挥出,大力地刺向了洛尧。
洛尧挥手格开青灵的攻击,顺势攥住她的手腕,行动间竟似不费吹灰之力。
青灵浑身发抖,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惧怕或悲伤。她明白比拼武力,自己绝不是洛尧的对手,而若要讨论道理,他亦拥有向自己提出某些要求的权力。
就连刚才女官离去前,也曾隐晦地反复叮咛过她:“殿下如今已是嫁了人的女子,凡事需以夫君为尊,待会儿世子进来与殿下同寝,殿下须得顺着他的心意。”说完,还递给她了一副帛卷。青灵展开来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塞进了床榻的角落里。
她不是不懂得洞房花烛的含义,只是从未想过,洛尧会对她用强。
她与洛尧对视着,脑中一时有万千个念头飞驰闪过,却一个也理不清、捉不住。饶是她在朝炎宫内朝堂历练数年,自诩大体也能做到临危不惧临阵不乱,但眼前的这种情形,实在超过了她所能从容应对的范畴。
洛尧看了她一会儿,蓦地松开手,退开一步,弯腰拾起刚才从她发间滑落到地上的金钿,转身放去了窗边的镜奁上。
他此刻心情亦是混乱异常,弄不清对刚才一时冲动之举倒底是后悔还是不后悔,背对着青灵,伸手推开窗户,微微地呼了口气。
窗外冷月无声、夜风清凉,檐下园中彩灯映照,却添不上一抹暖意。
一缕呜咽的箫音,不知从何处低低转转地传了来,缠绵幽怨,如浮沉漂浮于这暗夜之中的一道孤魂,引出一派凄凉肃杀之境,直叫听者心尖发颤、泪迸肠绝。
洛尧先是有些惊诧,猜不出何人竟然敢在自己新婚之夜奏起如此伤情之乐,继而慢慢意识到了答案。
他扭头去看青灵,见她青丝垂落,神情中尚余着先前挣扎之际的几分仓皇失措,微垂的眸间有晶莹水汽氤氲,一手捏着金钗,一手不经意地攥住了胸前衣襟。
洛尧想起那日在焯渊外的山洞里,她几无生息地倒在他的怀中,神力一点点地消逝。
然而他却无能为力,无计可施。
在那种刻骨焚心的煎熬之中,再强烈的情绪,最终也只会化作虚无。
只要她还能在他身边,他想,他是不是、就该觉得满足?
默然伫立片刻,洛尧关上窗,缓缓走到青灵面前,轻轻捉住了她的攥在胸前的手。
青灵惊醒般的一愣,仰头望着洛尧。
此刻他面上的神情,是她所不熟悉的,似乎复杂的有些难辨、又仿佛是心中秘密呼之欲出的清晰显然。
她想起那日在山洞中他为自己燃出的火莲、织出的幻境。想起两人相依相偎时,他温热的、带着微微的润湿的呼吸,若有若无地吹拂至她的发际间。想起那日雨中漫步,他眉若墨羽、唇色丹红,五官轮廓中一抹风流天成的妖娆,在雨雾的背景中,显得格外惑人心魂。想起那夜在她府邸的卧房中,他攥住她的双手,琉璃目凝视着她,问道:“师姐,这种日子,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窗外的箫声还在夜风中丝丝缕缕的缠绕着,顺着人的思绪呼吸绵延不绝地蔓进了屋中。
青灵疲惫地阖上双目,又旋即睁开,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你……”
洛尧却率先一步开了口,“时候不早了,我们就寝吧。”
他面上恢复了平日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牵着青灵的手、走到榻边,又抬手放下帷帘,做了个手势道:“师姐睡里面吧。”
青灵一时心跳如鼓,沉下声来,“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再乱来,就别怪我不客气!”
洛尧低头解着外袍,语气云淡风轻,“你放心,我并不喜欢强迫人。刚才,只是想吓吓你。”
青灵想起适才的一幕,不禁心跳更快,站在原地酝酿了会儿情绪,方才凶巴巴地指着床榻,“你睡里面!”
洛尧笑了笑,褪去外衣发冠,躺到床榻内侧,扯过锦衾盖到了身上。
青灵裹着婚服,小心翼翼地躺到榻沿上,跟洛尧隔了至少两尺多的距离。
她刚睡下来,就感觉身畔的人有了什么动静,忙不迭地弹起身来,警觉地睁大眼瞪向内侧。
谁知洛尧只是翻了个身,将背朝向了青灵。
青灵怔坐了片刻,重新慢慢躺下,望着帐顶悬着的夜光珠出着神。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箫音终于停止。
倏然静谧下来的喜帐中,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之声。
其实,这早已不是二人头一回同床而卧。在崇吾的时候、第一次同去章莪山的时候、在焯渊外山洞里的时候,青灵都曾毫无顾忌地与他亲密相依过。
可那时,他只是她的小七,是犹如手足一般的师弟。
而现在,
青灵微微侧过头,望了眼身畔之人的背影,在心中幽然叹喟,他,已成了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