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原以为自己会一整夜地睡不好,谁知辗转反侧中、不知何时入梦,再睁开眼时,已是次日天光明媚之际。
她面朝着大红帷帘,盯着上面用华丽的亮丝刺绣图案,发了一瞬的呆。
随即她竖耳聆听身后动静,只闻得呼吸声平稳低缓,料想洛尧尚在熟睡,便小心翼翼地支起身子,扭头去看他。
洛尧身上盖着的锦衾却早已掀去,露出了裹在绛色丝袍中的修长身躯,一腿平展着,一腿曲起膝盖,双手举着一卷展开的帛画,正在细细观摩。
青灵见他醒着,不觉惊了一跳,慌里慌张地想重新翻回身去,却又猛然留意到他手里的东西,脸色刷的一红,不由分说得扑上去劈手夺了过来。
她把画着以各种姿态纠缠在一起的男女的帛画胡乱卷了几下,一时有些手忙脚乱地不得其法,最后索性施了个术法,把帛画一瞬间化作了粉末散落下去,心中暗暗懊恼,昨夜女官交给自己的时候就该用这个法子来直接毁尸灭迹,怎么会塞到了床榻的角落里……
洛尧坐起身,扫了眼散落在一片嫣红之中的丝帛碎屑,挑眉看向青灵,“这么好的东西,师姐怎么就毁了呢?”
青灵飞快地瞪了他一眼,拢着一夜未脱的厚重婚服,翻身下榻、掀帘而出。
卧房外厢早有侍女、女官等人守候,听见新人起身的动静,遂端着盥洗之物入内伺候梳洗。
青灵从凌霄城带来的秋芷和夕雾,依旧以她贴身侍女的身份,侍奉她更衣梳妆。而洛尧则由侯府丫鬟伺候着,换了身蓝色的锦袍,长发用玉簪挽起,一身装扮闲适精致。
昨日一直从旁叮咛青灵的女官胥娣借着丫鬟整理床榻的机会,目光敏锐地倾身扫视了一番,随即微露失望之色,走到青灵身后,几次欲言又止,却又顾忌着洛尧在场,终究是没有机会把话问出口。
按照大泽的习俗,凡是新婚的夫妻,必须乘坐小舟进入浮屿水泽,一同游历生活数日,直至循流而出。
出行之前,两人先去了前厅。
青灵换上了一身水青色的长裙,配饰等物较之昨日亦素雅简单了许多,只是衣料质地玉饰品相皆是昂贵之物,低调中又透着王室特有的奢华。
她以媳妇身份与百里家诸人相见,又向端坐堂上的百里誉奉茶行礼,“父亲,请用茶。”
百里誉面含微笑,接过茶饮了一口,示意青灵起身,客气垂询:“在府中住得可还习惯?若有哪里觉得不妥的,直管告诉凝烟。”
原本这门亲事定下之后,凌霄城和凭风城两处都开始动工兴建世子府,用作将来帝姬与世子在两地所居的独立府邸。然而列阳人的突然入侵,促使这桩婚事提早了许多年,两处的新建府邸都尚来不及完工,于是青灵只得暂时住入了大泽侯府之中。
青灵自己掌管过国库,知道兴建府邸花销巨大,倒宁可不建府邸、把钱花到别处。订亲之后,大泽送来过数目惊人的聘礼,其后又主动预缴了半年的贡税,但朝炎连续征战所造成的财政危机,就如同一个填不满的无底黑洞,需要源源不断的补给。
从这个方面考虑,青灵觉得,若是自己嫁到大泽、就能阻止朝炎与列阳的开战,也算牺牲得略有价值。
站在百里誉身后的凝烟听见父亲提到自己,遂款款上前一步,“嫂嫂今后就是这府中的女主人了。”掏出一把钥匙和一枚印鉴递上,“侯府里的帐房和内务理应交由嫂嫂负责。”
青灵抬眼去看凝烟,见她神色中一如往常的疏离清冷,不似昨日在婚礼上、还能对自己流露稍许的温和。还好青灵一早就熟知她的脾性,也不计较,只含笑推却道:“侯府里的事我一窍不通,还是你管着吧。”
凝烟却不退让,“嫂嫂既然已经嫁入了百里家,自然是要学着帮哥哥管理内务的。侯府内的帐目度支不比朝炎国库来得复杂,嫂嫂只要肯用点心,定会很快得心应手。”
青灵心下琢磨着凝烟的语气,意识到她仿佛对自己存着什么不满,一时却也摸不准缘由。倒是旁边的洛尧笑了笑,帮她解了围:
“行了,都是一家人了,何必推来让去?”
他上前将钥匙和印鉴重新合至凝烟掌中,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头,“家里的事,还是辛苦你先管着。有空再让青灵跟着你学学。她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在凌霄城管的那些事、不过都只是做做样子,哪里有你手段精明,操持家族生意、管理内务,样样都能驾轻就熟?”
百里誉也开口道:“是啊,凝烟,你就先管着。等你哥哥他们从浮屿水泽回来,再商量不迟。”
凝烟抬眼看了兄长一瞬,亦不再争辩,将东西收了起来。
众人又闲聊了会儿,便转入偏厅,一同用早膳。
百里誉为人儒雅,又善于言谈,席间时不时关切青灵几句,将气氛控制得很好。洛尧本就是八面玲珑的处世高手,在人前对青灵亦是殷勤周到,看得一旁伺候的家仆侍女挤眉弄眼,隔得稍远的、还时不时附耳议论两句。
大泽民风淳朴,百里誉治下又甚为和气,府中仆役都似乎有一股子的活泼劲儿,也从不觉得有何不妥。倒是青灵听力一向比旁人好,此时周围下人交头接耳的议论声、笑声,统统落进她耳中,交织成了一片嗡嗡声,搅得她心烦意乱起来。
她原本也不是抱着当贤妻良母的打算嫁来的大泽,眼下瞅着洛尧的虚情假意、凝烟的疏离冷淡,还有他二位那狡猾如狐的父亲,想着今后就得跟他们同住一处屋檐之下,每天一同吃饭、一同装作融洽地聊天说话,永远也摆脱不了名义上这层姻亲关系的束缚,就觉得心中似有阴霾布散开来。
这时,有人在厅外匆匆现身。青灵身后伺候着的秋芷机警地瞥了眼,见是慕辰身边的卫沅,遂屈膝行了个礼,迅速退出偏厅、与卫沅低声交谈几句,随即返回屋内,躬身于青灵耳边道:“帝姬,大王子要走了。”
她的声音虽稍稍压低,却也没有刻意避开厅上诸人,因此语音刚落,百里誉与一双儿女的视线立刻投了过来。
青灵慢慢放下手中玉箸,盈盈起身,对百里誉道:“王兄辞行,青灵必须前去相送,还望父亲恕罪。”
百里誉微有诧色,“王子不是说午后方才动身吗?”想起之前派人请慕辰过府一同用早膳,他却推辞说身体不适,寻思着莫不是当真出了什么问题,遂也站起身来,“既如此,那便一同去吧。”
青灵忙道:“王兄只是晚辈,岂能烦劳父亲亲自相送?父亲还是留下用膳吧。”
百里誉还想再说些什么,一旁的洛尧缓缓站了起来,“青灵说得不错,就由孩儿代替父亲去送大王子好了。”
语毕,携着青灵,行礼退下。
慕辰住在凭风城中的驿馆,离御侯府很近。
青灵也不坐辇车,直接跟着卫沅从侯府侧门抄近路走了过去。洛尧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始终跟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青灵心里清楚,慕辰挑这个时间突然离开,就是为了避开其他人的相送,单独跟自己再见上一面,思及此,不禁又添几分酸楚,脚下的步子迈得愈加快起来。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多时候,要通过对比、方能体会得出是亲是疏。
青灵一度觉得自己对慕辰是有怨恨的,有戒备和畏惧的。他做的那许多事,她虽然能够理解、能够原谅,但内心深处始终是不赞成的,甚至觉得因为两人太过不同的观念与行事方式,让她与慕辰之间终是生出了一层不薄的隔阂来,藏在了暗处,随时随地可以令他们再度走到分道扬镳的边缘。
然而此时此刻,身处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之中,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是她必须打起精神去应付的对手,青灵望向伫立在驿馆外那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只觉得情思缱绻、难忍分离,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不管不顾地奔了过去。
慕辰微微一怔,随即张臂拥住青灵,紧紧收拢。
他俯首在她发间深深呼吸了几下,低头看她,声音黯沉中带着些许轻颤,“你可还好?”
青灵忍住泪意,点了下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
慕辰凝视了她片刻,视线慢慢移向在远处驻足而立的洛尧,眼中神色一时幽暗的有些可怕。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忽而想起从前之事,胸间添了几分辨不明味道的情绪,撑开身子,抬头对慕辰说:“你也不用担心他。我跟他,不过是演一场戏,各取所需罢了。”
慕辰收回视线,墨黑深邃的双眸绞着她的,似有千言万语蕴在了悲怆与痛楚中。
青灵垂下头,低低地迅速补充了一句:“我们……什么也没发生。他说过,不会强迫我的。”
说完,终究是有些不好意思,急转了话题问道:“你有什么事需要交给我做吗?以后送去凌霄城给父王的密报,我也都会让逊再送一份到你府中。”
慕辰面色稍霁,摇了摇头,“你好好照顾自己便是。”顿了下,又叮嘱道:“你在大泽行事要处处小心。百里誉父子为人圆滑,就算出了什么变故,应该也不会直接出手伤害你,倒是他家那位小姐,是个不讲情面之人,怕是不会顾忌着你的身份。”
昨夜他心绪难宁,在驿馆中抚箫而奏,音声因心而恸,凄凄婉转。不多时,便有人从侯府传来口信:“今日是我家世子大喜之日,还请那位吹箫之人莫要奏这般不合时宜的曲子。”卫沅等人不敢打扰王子,便把口信瞒了下去。岂料过了一会儿,百里凝烟竟然亲自找上门来,撂下狠话:“今日若是有人想要生事,我不介意拆了这座驿馆!”卫沅这才把话递到了慕辰跟前。
慕辰倒也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较劲,亦顾忌到对青灵的影响,便停了箫声不再继续。只是由此对百里凝烟的性情,自又有了另一层的认识。
青灵对凝烟倒是一直存有种莫名的好感,即便是被她甩了冷脸色、心中郁闷失落,却从不认为她会真对自己下狠手。而此时此刻,她更不愿这场别离结束得太过伤感,遂只接过话笑道:“就算百里小姐真要为难我,不是还有淳于琰可以帮我挡一挡吗?你真的不用担心!”
慕辰也牵了牵唇角,眼中却没有半点由衷的欣悦,抬手抚了抚青灵的额发,沉声说道:“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