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泽的凭风城临水而建,燕绥河穿城而过,汇入浩瀚无垠的西海。
西面的城楼外,绵延停泊着无数巨大的海船,来来往往的小艇穿梭其间,将来自各地的货物分装运送至不同的目的地。繁华的海港沿着城墙南北延展,宛若一条建在了海边的热闹长街,一年四季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自上古时代起,这里便是百里氏居住生活的地方。
而今日,从凌霄城远嫁而来的朝炎帝姬,将从燕绥河上进入这座屹立万年的海城,成为百里氏一族未来的女主人。
城东跨河而建的宏伟高大的燕绥门,几百年来头一次被打开,整齐地驶出几十艘装饰彩丽的轻巧小舟,满载着芬芳馥郁的各种鲜花。从族中挑选出来的妙龄少女,穿着柔软飘逸的纱裙,一个个体态轻盈秀美地立在船头,将花篮中的鲜花抛洒到燕绥河中。
据说那位远嫁而来的朝炎帝姬素喜红色,且又钟爱蔷薇花,于是这河中漂浮着的尽是殷红的蕊瓣,映衬在碧波盈盈的水色之中,格外光彩夺目。
河岸两侧站满了观礼的百姓,手里执着表示欢迎的水滨蓝铃花,交头接耳欢笑议论着地望向远处御舆停落的方向。
青灵在城外的河岸畔下了舆,在女官的引领下缓缓走上了一座开满了蓝铃花的浮桥。
她穿着一身华贵的金红婚服,头冠垂下的珠帘挡住了面容,行动颇有些不便。
女官附耳叮嘱道:“殿下千万小心,慢些走着,这迎亲的过程可是出不得半点差错的!”
青灵越过眼前晃动的珠帘,望向宽阔宁静的碧色河水和两岸密密匝匝攒动着的人头,突然有些胆怯起来。
她下意识地扭头去望岸上的慕辰,却见他正眺望向城门的方向,神情中透着冷冷的悒郁。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震天的欢呼。
少女们含着笑,将小舟移至河侧,留出一条中央的通道来。通道靠近城门一头,缓缓驶出一艘高大的双层彩船,伴着丝竹笙鼓之乐,临风翩然而现。
船头立着一名男子,霞影身、流云姿,琉璃眸中一抹光泽潋滟,竟胜过了此时碧波映日的绚灿。
青灵心头一阵急跳,垂下眼帘不敢再看。
洛尧在围观百姓的欢笑声中飞身跃下船头,姿态潇洒地落在了河面之上。
他触脚之处,水面立刻如莲花绽放般的凝结成冰,迅速扩散出去,再往前走,河水又继续凝出一片。
他微微而笑,慢慢朝浮桥上的青灵走去,脚下河面逐渐形成一道冰凝的通道,弥散着缥缈的水雾。
青灵在一片懵然之中,感觉女官将自己的手递到洛尧温热的掌心之中,再次低声叮嘱:“殿下一定慢些走,别摔了……”
她脑中一片茫然,脚步虚浮地走下了浮桥,跟着洛尧,缓缓踏着冰道走向燕绥门下的迎亲彩船。
河岸两侧的观礼百姓纷纷将手中的花朵投向河中,铺就出一片亮蓝色的花海,跟凝入了冰中的红色蔷薇相互辉映,宛如一道晶莹灿烂的华丽锦绣。
青灵恍惚记得,女官说过,大泽因为近水,因而尚蓝。
女官还说过,燕绥门只有在百里氏族长或者族长继承人成亲时,才会被打开。上一次开启的时间,已经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
女官仿佛还说过许多别的事情,然而此时此刻的她,几乎什么都不再记得了……
洛尧一直紧紧握着青灵的手,小心翼翼地领着她前行。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令她在思维紊乱的情况下,尚能维持住身体的清醒,拖曳着厚重逶迤的华丽裙尾,姿态端庄地一步步走在冰面上。
待行至了彩船之前,洛尧倾身将青灵打横抱起,纵身跃上了甲板,又引来两岸一片爆发的欢呼之声。
难得换上了一身鲜艳装扮的百里凝烟上前扶住了青灵,指挥着侍女为她整理着裙摆头冠,一面轻声招呼了声:“帝姬。”
青灵略略回过神来,在珠帘后客气颌首,“百里小姐。”
旁边有性子外向的族中女眷调笑张罗道:“咱们赶紧调头回府吧!等行了礼,这姑嫂二人就得改口了!”
青灵与洛尧并肩立于船头,在乐声与众人的欢笑声中缓缓调头驶入了燕绥门。
入了御侯府,早有侯府司仪以及百里氏族中的长者等候于此,引领着新人先去了宗祠祭拜,接着又转入正堂行礼。
御侯百里誉高居主位,和蔼谦和地儒雅微笑着。身兼送婚使之职的慕辰,以新娘兄长的身份、坐在了百里誉身侧,亦是浅浅牵着唇角,已是将情绪和表情控制得十分恰当。
青灵祭拜过宗祠,便重新换上了一套衣饰,除去了垂着珠帘的头冠,露出一张妆容精致的面孔来。明眸似水、唇若丹朱,眉宇间流露着一抹似羞涩又似冷凝的独特气质。
她在女官的引导下,按部就班地与洛尧在众宾客前行完敬拜、交拜之礼,视线始终微微垂着,不去看堂上的任何一人。
观礼的宾客瞧着新娘新郎二人皆是姿容出众、十分般配,不禁都喜色洋溢,在心中暗自叫起好来。
百里氏常年偏居一隅,跟中原的其他世家来往不多,因此邀请来的宾客大多是本族亲属或者凭风城当地的友人。
族里的不少人,原先都为这桩亲事捏了把汗,寻思着朝炎帝姬出身尊贵,性情多半也会比较骄矜蛮横,可眼下瞧见青灵虽有几分略显羞涩的疏离,但绝无傲慢自大之色,不觉都放下心来。
反倒是青灵此刻听着周围诸人交头接耳的议论、称赞声,只觉得头脑中空荡荡地回响着嗡嗡之音,茫然不知所谓,一颗心不受控制地越提越高……
礼毕之后,新人在簇拥下又转入了另一处设有酒案席位的厅堂。
青灵重新换了一套稍轻便的婚服,跟在洛尧身后,向入席的宾客们逐一敬酒。
洛尧处世向来从容大方,场面话也说得信手拈来,与众位叔伯兄弟谈笑风生之际,也不忘适当地帮青灵解解围。
青灵不愿领他的情,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挂着笑脸敬完酒、就自己默默低头喝酒,回避着灯烛人影的缤纷缭乱,神游局外。
凝烟带着几个同族的女子走过来,向青灵敬酒,“嫂嫂,祝你与哥哥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青灵一一接过酒仰头饮尽,笑道:“谢谢。”
酒气上涌,热意冲上喉间眼角,意识稍稍恢复,方才明白这一切并不是一场梦。
洛尧举着杯,走到慕辰面前,“多谢大王子,将帝姬送来凭风城。”
旁边有喝多了的人起哄道:“世子,不用这么见外吧?帝姬如今是你媳妇了,你该改口叫大王子‘王兄’才对!”
洛尧与慕辰的视线在半空交汇一瞬,各自皆有稍纵即逝的复杂神色。
慕辰从洛尧手中取过酒杯,饮下,淡然道:“烦请世子好生照顾青灵。”
洛尧笑了笑,“当然。”
酒过三巡,众人在堂上入座,等候着婚礼的最后一道程序,高禖祭祀舞。
高禖祭祀舞,意在求子,是大泽一带婚礼的传统习俗。因其舞姿喻比阴阳和合,原始奔放,常令观者面红耳赤,一早便有侍女在宾客席案前悬挂上了如意云纹纱帘,将舞者和堂上诸贵客隔了开来。
只是那冰蚕丝纱帘薄如蝉翼,虽流光折耀、云纹暗印,帘后众人依旧能看见那体态丰盈的女舞者,除了一块遮挡在腰间的围布,浑身上下再无一物。她梳着一条长辫,辫尾坠着个叮当作响的铜铃,双手高举,一面随着乐曲的节拍踏着步子,一面口中念念有词,为新人祈求着子嗣绵延。旁边一名身材健硕的男舞者亦作同样装扮,挥舞着双臂,绕着圈渐渐靠拢女舞者,与她身体纠缠交叠,做出各种大胆的姿势来。
按照习俗,居中高坐的一对新人面前,并没有悬挂纱帘。
很快,青灵的脸开始烫了起来。
她伸出掌心汗湿的手,去握案上的酒杯,却发觉杯子早已空了许久。
旁边的女官自是懂得察颜观色,见状连忙执起酒壶,为新娘添了酒,一面抿着嘴角笑着、低声进言道:“奴婢先前说过,这求子的仪式是添福气的。若是帝姬您实在不好意思看,只顾自个儿低头吃酒便是。”
青灵低头啜着酒,心绪缭乱如麻之际,又觉得自己懦弱的有些可笑。
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难道不都是自己的选择吗?
她放下酒杯,指尖尚有些不受控制地发颤,来不及收回袖中、便蓦地被身畔的洛尧伸手握住。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腹带着熟悉的温暖,安抚似的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可她根本不敢侧头去看他,也没有勇气反抗,只能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继续沉默地坐着。
一阵夜风清凉而至,拂过众人眼前的云纹纱帘,撩动出涟漪般的起伏不平。
左下首席案前的薄纱亦随风漫卷而起,现出案后慕辰的半边身影来。
青灵迟疑了一瞬,终是忍不住抬眼望去。
匆匆一瞥之下,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表情,只瞧见他身形僵硬,手里紧攥着酒杯,指节微微发白。
堂上的舞者,还在激烈地扭动着身躯。
那舞曲的鼓点声似乎越来越响,一下下地全敲到了她的心上,击出一波又一波的疼痛,漾着酸楚,让她的神思亦开始变得恍惚起来。
她有些记不起,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人生,开始变得如此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