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之月,皞帝颁下数道御旨。
首先是将朝炎境内的兵力分作了两股。一股驻守南境,但暂且停止了对九丘的进攻。另一股西行入驻大泽,巩固沿海各地的军事防御。
另一道御旨,则是宣布朝炎帝姬青灵,将于孟秋之月远嫁大泽,与大泽世子百里扶尧共结百年之好。朝炎大王子慕辰作为送婚使,也会一同与青灵帝姬前往凭风城,主持婚姻。
婚事的消息刚刚宣布,紧接着皞帝便以筹备婚礼为由,分别免去了青灵监察赋税和慕辰在军中的一切职务。
几道御旨发出,引起朝堂上各种震荡揣测,自是不在话下。
青灵心中明白,皞帝终究是对慕辰和她存下了疑心,虽说没有在明面上给予惩罚,但能削减的权力还是削减了。以后要在政务上有所行动或作为,怕便是没有那么容易了。
因为西海的局面尚不稳定,大泽御侯父子很快便返回了凭风城,一面筹备婚事,一面协同莫南岸山等人调配沿海一带的兵力部署。
而慕辰军权上的交接,也是花了不少的时日方才完成。他如今麾下拥趸众多,各大军营之中皆有心腹部将,即使皞帝收回了他的指挥权,却不妨碍他继续将这些势力牵连至手中。因而回到南境大营之后,他表面上交接军权,暗地里重新布局人手,前前后后,竟一待就是三个多月。
安怀羽担心慕辰因失权而情绪低落,每隔几日便送来书函问候,将京城中的趣闻说给他听。
譬如青灵帝姬的嫁妆足足装满了一座宫殿,可每日来送贺礼的人依旧源源不断,几乎踏破了银阙宫的宫门。殊雩长帝姬亲自监督工匠织女,裁制出十六套婚礼的礼服,没有一件同款同色,用的料子也都极其名贵……
安怀羽是个心思简单的女子,精于内务、却不通朝政,懂得做许多为慕辰解忧之事、却始终弄不明白他倒底为何而忧。
她只道慕辰官途不顺、失了颜面,遂留在南境迟迟不肯返回京城,又思及他同青灵一向亲近,便将这些喜庆事一一细说给他听,盼着能让他明白陛下依旧眷顾着他们兄妹,好叫他不必太过担忧。
然而这些书函到了慕辰手中,倒底是让他喜悦了还是悲苦了,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了。
他默默计算着青灵的婚期,觉得每一日都似乎过得特别快。
滞留南境,除了公事上确实忙碌,也是确实是因为不愿回到凌霄城。
他无法想像,或者说不敢想像,自己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那日青灵流着泪对他的声声质问,早已成了他午夜梦回时最常出现的场景。
“就算我不嫁他,我就能嫁你吗?”
“就连你都变得让人害怕……因为这些肮脏的令人恶心的念头,你做了那么多的恶事,害死了那么多人,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我……”
“你也娶了别的女人,我也曾因此觉得难过,可我什么也没做!你这个人,为什么总要这么强势,总要我事事顺着你的意?”
慕辰心口剧痛,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碎裂了开来,一次、又一次。
可他记得,她还说过,“就算没有那些误会,我也不可能相信他,更不可能爱上他。所以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再为了这种不可能的事,赌上一切,让以往所有努力都付之东流!”
于是那些碎裂的痛楚之中,又注入了丝丝缕缕的甜意,夹杂着晦黯而深沉的愧疚与绝望,让他的思绪陷入到无边的茫然与黑暗之中。
整整一百天的夜晚里,这样的情绪变幻,从未间断。
当孟秋之月来临之际,他终于返回了凌霄城,面上一如既往的清冷雅致,丝毫看不出数月里内心的煎熬与挣扎。
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只有让自己站到了世间巅峰,方才不辜负她。
~~
帝姬出嫁的仪式十分繁琐。
先是数月前便有负责教导婚礼仪式的女官住进了寝宫,帮助帝姬熟悉各道程序礼仪、以及大泽的风俗。出嫁前三日则要穿戴着厚重的礼服和发冠,上日月顶吟诵祷词,祈愿自己与未来夫君举案齐眉、合家美满云云。
时至今日,青灵早已没有了最初应允婚事时的信心与决毅,期冀着自己能从这桩联姻中全身而退。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因对宿命敬畏而生出的迷惘之中,总是觉得这一切是上天对自己过失的责罚,除却在公众场合保持着应有的仪态以外,其余大部分时候,都只漠然地任由女官和宫女们牵引着自己行事。
试婚服,试首饰,诵念祭词……
夜里在寝殿里偷偷喝着烈酒,半醉半醒之际有过一丝的清明,却依旧想不出自己倒底走上了一条怎样的路,又将终于何处?
原本帝姬出嫁,最忙的人应该是身为继母的方山王后。但皞帝明白王后与青灵之间的嫌隙,便从一开始就把准备工作交到了殊雩长帝姬手中。殊雩深受皞帝爱护,生活上一直是养尊处优,操持婚事便秉承了自己的风格,事事皆是极尽奢靡,南陆的珠玉、西陆的香料布帛,奇珍异宝、目不暇接。
青灵自己曾是掌管朝炎国库之人,知道眼下财政正是吃紧,不由得满腹疑惑。
殊雩被她的懵态逗乐,笑盈盈地说:“你这个傻丫头。你嫁的是大泽百里的世子,依着他家的财力,岂能让你的嫁妆显得单薄了?”压低了声音,“这事你心里知道就好,不必觉得在世子面前矮上一截什么的。明面上,这所有的东西,都还是咱们家自己准备的。他们娶了王兄的掌上明珠、朝炎国血统最高贵的帝姬,急着讨好,做些锦上添花的事也是应该的。”
青灵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嫁妆的一些东西,竟然是百里家的人准备的。
这……似乎是于理不合吧?
可转念一想,既然人家习惯了送钱,自己也不必矫情,改日找个机会转手卖掉,好过背负愧疚地去贪污什么玄铁矿……
出嫁前一夜,皞帝来看青灵。
父女俩彼此沉默了良久。
皞帝问道:“去了大泽,要做些什么,你可都明白?”
青灵说:“我会盯紧百里氏的一举一动,留意他们与九丘和列阳间的来往。”
皞帝点了点头,盯了她一会儿,又道:“这些事,并非只有你一人能去做。你最主要的任务,是尽快生一个孩子,最好是个男孩。将来,父王会将大泽和九丘都交到他的手中。”
青灵面色微红,“如今列阳和九丘的局势尚不稳定,就算有了孩子,也未必有用。”
皞帝摆了摆手,“夜长梦多。百里誉那人老奸巨猾,虽说是答应了让你的头一个孩子过继到朝炎氏来,但如今仙霞关和青云剑的意义不比从前,再算不得是什么有力的藉口,难保他不反悔。此事还需得趁早!”
他看着女儿,叹息一声,放低了声音继续道:“百里家的那孩子,品貌出众,也不算委屈了你。你心里也明白,帝王家的子女,从来都不能凭感情用事。”
青灵沉默了半晌,缓缓起身,跪倒在皞帝面前。
“父王的话,女儿都明白。只求父王看在女儿为朝炎奉送一生幸福的份上,许女儿一个未来的倚靠!女儿的夫家、是需要戒备的敌手,未来的子女、亦是操控东陆政局的棋子。若是娘家再无人可靠,女儿还能有何盼头?”
皞帝倾身扶起青灵,抬手摸了摸她的面颊,目光中褪去了锐利与揣度,眼角和嘴角微微加深的纹路、流露着少见的怜悯。
“你这孩子……”
他自然明白青灵的言下之意,顿了顿,缓缓许诺道:“我夺了慕辰的军权,是想给他一个教训。将来他若要凭本事再拿回去,我也不会阻拦。”
翌日,青灵在承极殿正式辞别父母,在宗亲与重臣女眷的目送下,登上了前往凭风城的嫁舆。
顾月长帝姬在皞帝的特许下,也带着儿女前来为青灵送嫁。
此时禺中王成彷已被皞帝下令赐死,而顾月与一双子女则被夺去了王族特权,软禁到了凌霄城外的薇露山。至于方山雷那日在大殿之上未曾来得及揭发的阴谋,也在皞帝不肯明示的态度之下,被无限期地压了下去。
青灵坐在华丽宽大的嫁舆之中,越过窗棱望向大殿外平台上的人群。慕辰坐在她的对面,目光凝濯在她身上。
青灵嫣红的唇轻轻勾起,带着些许讥嘲,“看见了吗?父王特意让三姑母来为我送嫁。他是想要提醒我们,只要他愿意,便随时可以搬出旧事,向你我问罪。”
离顾月长帝姬不远的地方,站着阿婧。
她今日妆色略显艳丽,却依旧掩不住眼神中的落寞与失意,交叠于身前的白皙双手紧紧绞着,似乎是克制着什么强烈的情绪。
青灵胸口微窒,下意识地偏过头、收回了视线,却撞上了对面那双幽暗的看不见底的黑眸。
两人皆有一瞬的失神。
数月的分别,让他们有了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去接受,可此时此刻慕辰眼中的那种神色,仍旧让青灵没由来地一阵心惊。
她垂下眸,低低道:“别这样看着我。”
“那我该如何看着你?”慕辰勉力地笑了笑,“我以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殿外负责司仪的大宗伯发出示令,拉载着帝姬随行和嫁妆的数十辆鎏金御舆缓缓升空,在众人的瞩目中渐渐驶入了朱雀宫上缥缈的流云飞雾之中。
慕辰移开目光,望向窗外越来越远的重重宫阙,在心里默然许诺道:
总有一日,他会带着她,回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