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偏殿里出来,青灵一直有些缄默。
慕辰与她并肩走在承极殿外庭院一侧的长廊之中,心下踟躅一瞬,缓缓开口道:“我说过,所有的愧疚罪责,都应由我一人背负。你不必有所自责。”
青灵微微吸了口气,努力想将脑海中不断浮现的浩倡的遗容挥散去,可越是用力、越让形象更为深刻,竟如镌刻在了思绪中一般、戳得她浑身发痛。
颠倒是非黑白,早已不是第一次。
只是掺加了亲人性命的谎言,却还是头一遭……
她勉力弯了下唇角,示意自己无碍,继而问慕辰道:“旁的事,我都能想明白。可你,倒底是如何把洛珩那个魔头引去了梧桐镇?”
自从上一次挑明了话、于血泪之中由争执再到和解,两人之间便似乎有了一种默契,谁也不再去提及那些险些让他们离弃了彼此的往事。然而今日承极殿中出了这么大的风波,不容得青灵再有所顾忌。
慕辰亦知如今再无法对青灵有所隐瞒,遂如实答道:“我请了我师父凌焕上君帮忙。”
沧离大战之后,当时的九丘王洛玚耗尽己身修为,对造成了那一场东陆浩劫的罪魁祸首洛珩施以封印之术。
这种以地域为限制的封印术,最初乃是上古战神毕飂为了对抗魔族而创制出来的。因此,身为毕飂后裔的凌焕上君,便是现今世上对这种封印术最为了解之人。
他当日应皞帝之请,助洛玚种下了封印,也证实过这道封印确实是能将洛珩控制在九丘境内。然而同任何的术法一样,这种封印,也是有破绽的。
慕辰缓缓说道:“被种下了封印之人,若是不惜折损修为、以蛮力突破结界,其实是可以在短时间内出入结界的。只不过,能突破的结界范围有限,最多,也超不过一里以外。”
青灵思索道:“九丘国境上的城镇,彼此间最近的距离大多都是几十里以上。梧桐镇虽然位于交界之地,但毕竟隶属朝炎,距离九丘国境至少也有二三十里吧?洛珩即使自损修为地突破结界,也不可能到达梧桐镇。”抬起眼,像是想起了什么,“是不是,纤纤的那座园子……”
慕辰点了点头,接过话去:“你曾告诉过我,那庄园中设有阵法。后来,百里扶尧又让你为他遮掩行踪,专程去了那里一趟。那时,整座梧桐镇已经被父王下令封禁,百里扶尧费尽周折地入镇,绝非访友叙旧那般简单。我猜想,他一定是在纤纤的住处约见了九丘洛氏的什么要人。”
青灵思及旧事,不觉苦笑了下,“嗯,他去见了他的母亲。”
慕辰微垂眼眸,继续说道:“后来的事,你大概也能想到。我带人悄悄去了那里,查明园里水池其实就是一道因阵法而被拉拽延伸的国境结界、另一面即是九丘之境,遂带走纤纤,将那座庄园完全控制住了。”
“那……洛珩又为何偏偏在慕晗他们去了梧桐镇的时候出现在那里?”
“假扮成彷逃匿之人,原本就是姑母按照我的吩咐安排的。时间和路径,皆在我的掌握之中。我同时又请师父通过那水池中的结界去了趟九丘,想办法将洛珩引了过来。他与洛珩乃是旧识,想在言语上下些工夫、激他突破封印,并非难事。”
慕辰三言两语的解释,并不妨碍青灵将前因后果串联到一起,终于解答了内心长久以来的疑问。
可那凌焕上君,为何会答应帮助慕辰做这样的事?
若说师徒之情,可换作墨阡的话,是绝对不会帮着弟子做暗中害人之事的。凌焕上君虽然看上去比自家师父和善许多,但毕竟执掌三大圣山之一,理应不是是非不分的人……
青灵正想开口,身后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内侍奔至她面前,躬身行礼,“帝姬,陛下召您觐见!”
青灵见他匆匆跑来,又思及自己刚刚才从承极殿中出来,不觉心下生疑,抬头朝慕辰看去。
慕辰也颇感奇怪,询问那侍从:“父王可还召见了旁的人?”
内侍摇头,“回殿下,陛下只宣召了帝姬一人。”
两人虽是疑惑,但君命终不可违,青灵对慕辰微一颌首,示意他不用为自己担心,便转身跟着那侍从返回了承极殿。
皞帝仍留在了刚才众人集聚的偏殿之中,正在宫女的侍奉下,除去冠服、换上了一身简单的便袍。见青灵走了进来,他挥手摒退宫人,眼神严苛地盯了女儿片刻,“说吧,你跟慕辰又在打什么主意?”
青灵早有准备,双膝跪地,“父王难道真的相信方山雷的话,认为梧桐镇的事是大王兄所为?”
皞帝冷笑了声,“你认为我不该相信吗?你们的那点儿心思……”
顿了顿,走到紫竹榻前坐下,也不开口让青灵起身,径直取过茶盏饮着茶。
半晌,他略略放缓了些语气,说道:“我知道,你因为铸鼎台的事,一直恨着慕晗和王后,也怨我这个做父亲的,没能还你一个公道。可这两年,补偿给你的荣宠可曾少过?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顿了顿,“我平生最不愿见到膝下子女做的事,就是为了一己之私、罔顾朝炎王朝的利益!这一点,你心里也是清楚的。可眼下为了些私怨,竟然不惜与敌国互通,甚至连九丘那个妖孽都牵扯进来!还连累你三王兄丧命……”
皞帝越说越气,原本打算克制住的怒意又窜了上来。
“你现在可是出息了,在背后搞阴谋算计不说,撒起谎来更是面不改色!从前你要替慕辰造势、帮他夺权,我都由着你,只因觉得你比其他孩子懂事,能明白我的心意!我一早就告诫过你,不管你做什么,都需牢记一点,你的姓氏是朝炎,一生一世,你都要为朝炎而活、为朝炎而战!可你看看,你现在都干了些什么?”
青灵心思辗转,最终还是打定主意不松口,“父王,女儿不明白您的意思。难不成,我为朝炎做的事还少了吗?”
“砰嚓”一声,皞帝将手中的茶盏掷了出去,溅碎在玉石地板上,泼洒出四散的茶渍。
“还敢嘴硬!”
他指了指青灵,“要不要让我亲自带你去一趟符禺山,找凌焕上君对质?”
青灵闻言一凛,目光中闪过一丝愕然。
皞帝冷冷一笑,“你的父王,也是在王室中出生长大、一步步登上帝位的。所以永远不要以为,你们的一举一动能瞒得过我!”
凌焕上君是上古战神的后裔,对阵法和奇门之术的研究,可谓是当世无双。皞帝前次去符禺山拜访凌焕,就是打算向他请教克制北陆列阳之法,然而到了符禺山后,却被告知上君因为受伤、已经闭关了很长一段时间。
凌焕上君虽不似崇吾的墨阡圣君那般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但亦绝少涉足杀伐争斗,且又修为高强,世间难有敌手,怎么会突然受了伤?
皞帝心下疑惑,召来符禺山的弟子询问缘由。符禺山弟子人数众多,其中不乏有性情软弱者,被皞帝天威所慑,遂说出了实情。
原来凌焕上君受伤前,曾去过一趟九丘。据他本人说,是想赶在大战之前、再确认一下九丘国境的封印,却不慎被那里结界之力所伤。
皞帝最初觉得这一解释倒也算是合情合理,然而今日听完了方山雷的一番陈述,方才将两件事彻底联系到了一起。
此刻他敏锐地捕捉到青灵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变化,心下更是了然。半晌,冷冷开口问道:“知道我为何召见的是你,而不是慕辰吗?”
青灵机械地摇了摇头。
皞帝缓缓说:“因为你毕竟是我的女儿。都说父亲疼惜女儿,这话不假。任是我火气再大,都不会伤及你的性命。换作儿子,我就未必能忍得住。”
青灵紧抿着唇线,缄默无语。
“我再问你,”
皞帝幽黑的双目紧逼着青灵,“你们在梧桐镇设的那个局,除了想杀慕晗,还有什么目的?”
以慕辰和青灵的实力,想要借刀杀人地除去慕晗,未必只有洛珩一人可用。这其中,必然还有他所不知的缘由。
青灵懂得皞帝的底线。
血亲间的利用与伤害,并不是他不能接受的事。而伤害朝炎国利益的任何事,却是绝对罪无可恕。
事到如今,若再不开口解释,只怕是会被扣上更大的罪名。
于是她抬起眼,语气郑重,“父王应知,当年朝炎曾与九丘有过停战协定,若没有一个合适的藉口、就冒然向其开战,难免会招到天下人的非议!”
顿了顿,“我承认,我确实痛恨慕晗,也不介意有机会能取他性命为我师兄报仇!但梧桐镇之事,最主要还是为了逼九丘人出手!可如果没有有力的诱饵,洛珩那魔头也一定不会轻易出手,所以才想到了利用慕晗急功近利的性子、引他入局。”
皞帝曲指在茶案上敲着,沉思良久,“当真只是想逼九丘出手?再没有别的原因?”
青灵摁住砰砰急跳的心,生怕皞帝洞悉到别的什么,神情坚决,“当真。”
说完,不等皞帝再度发问,俯身以头触地,继而抬起头,“女儿的母亲死在了洛珩手中,父王难道会怀疑女儿对九丘的恨意?”
皞帝闻言,亦有所触动。
慕辰在南征战场上日以继夜地攻陷城池,殚精竭虑、军功赫赫,对朝炎的一片赤诚倒不似有异。
只不过……
青灵看出皞帝的迟疑,“父王要责罚女儿和大王兄,我们并无怨言!只求父王不要质疑我们对朝炎氏、对父王的忠心!”
她眼角一酸,眸中有了盈盈之光,“女儿为了朝炎,已经答应嫁去大泽,将一生的幸福尽数赔上!父王觉得这还不够吗?”
压抑在心头的诸般情绪涌上心头,对命运的失望、对爱情的绝望,以及许多的愧疚与心酸,让她此刻泫然欲泣的神情有了种真实动人的力量。
从踏入凌霄城的那一刻起,她便成为了许多盘棋局中的棋子、成为了被亲人操控甚至谋杀的对象。虽然最初走上这条路是她自己的选择,但这中间的残酷与痛苦却是她完全不曾想像过的。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好似浩瀚汪洋中的一叶扁舟,茕茕漂浮,惶惶然不知去往何处……
皞帝望着难得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脆弱情绪的女儿,沉默了许久。
末了,他长叹一声,招了招手,“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