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渐转弱,青灵和洛尧向掌柜夫妇道了谢,出了铺子,步行往暄王府而去。
两人似乎都觉得,尚有些未说出口的话堵在了胸间,然而谁也不愿再多言,彼此沉默地一直走到了王府门口。
洛尧撤去术法,现出了他和青灵的真容。
这时,有几个面生的人正从王府中走出来,恰巧与青灵和洛尧打了个照面。
为首一人的目光在青灵二人身上略作停留,淡淡地颌了下首,随即擦身而过。
青灵见他神态举止中自有一派身居高位之人所特有的气势,不觉起了疑,问洛尧道:“那人是谁?”
洛尧清楚,以青灵的修为,怕是还看不破此人的幻容。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莫南氏的族长,莫南岸山。”
青灵颇有些愕然。
她不是猜不到,眼下皞帝对自己和慕辰都似有偏爱,朝中要员必然会在立场上有所动摇,接下来也少不了有阿谀奉承之人,不辞辛苦地登门求访。
然而莫南岸山,却是当初以一封谋逆信将慕辰至于死地之人!
若非如此,慕辰何至于蒙冤受罚,差点丢掉性命?
青灵满腹狐疑,不觉加快了步速,撇下洛尧、径直去了慕辰的书房。
书房中还摆放着尚未撤去的茶座等物,显然适才宾主间的对话持续了不短的时间。
慕辰独自坐于案后,垂眸似在思索着什么。
他抬眼看见青灵推门而入,眉宇间的神色舒缓开来,“你回来了?”
青灵胡乱“嗯”了声,扫了眼旁边的茶座,径直问道:“刚才莫南岸山找你做什么?”
慕辰目光微烁,面上却是波澜不惊。
他站起身,走到青灵面前,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怎么在外面淋了雨?”
一面说着,一面暗驱神力,将她发梢和身上的水汽散了去。
青灵知道,引开自己的注意力、是慕辰避开话题的一贯作法。
可她,早已不是观雾镇上那个初出茅庐、心思简单的小姑娘了。
她望向慕辰,语气中一丝执着,“莫南岸山是想拉拢你吗?”
慕辰与她视线交汇一瞬,眸中泛着犹疑,最终,还是慢慢开口道:“说拉拢,尚且为时过早。但如今我跟他毕竟要同上战场,冰释前嫌、重修旧好既是必然亦是必须。”
青灵嗤笑道:“你都重回王室这么久了,他现在才想起要跟你冰释前嫌,倒也拉得下脸面!”
慕辰也笑了笑,“你明白就好。利益驱使,他又身为一族之长,颜面都是其次。”
百岁节那晚,诗音曾找到慕辰,向他细细解释了当初莫南岸山选择背弃他的原因。这个中缘由,忌惮也好、护短也好,在诗音看来,只是自己爷爷一时糊涂,受了旁人的蛊惑。
而慕辰却很清楚,让莫南岸山临阵倒戈的最重要原因,不是受牵连的族人、亦不是自己那些触犯世家利益的政见,而是王族中权势和利益流向的变化。
慕晗的长大,方山氏的权倾朝野,皞帝与自己的隔阂……
莫南岸山站在一族之长的位置上,不过是两相权益、为家族的未来做了个更符合理性的选择而已。
青灵又问:“他既然是以同僚的身份来见你,为何又要变幻容貌、偷偷摸摸地行事?”
慕辰说:“他尚不清楚我的态度,冒然以兵马大元帅的身份来访,若是吃了闭门羹,岂不难堪?”
青灵紧抿着唇,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合情理。
她抬眼盯着慕辰,尽量将语气放得和缓,“慕辰,你可不可以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要跟莫南氏的人有利益牵扯?莫南宁灏杀了我四师兄,将来我用尽一切手段,也要取他的性命为我师兄报仇!”
她微微吸了口气,抑制住情绪,轻声说:“我明白,莫南氏手握重兵,确实是不可多得的棋子……可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请你不要欠了他们的人情,让我将来受制于利益纠葛,杀不了莫南宁灏!”
慕辰凝视着青灵,漆黑双眸中神色复杂。
半晌,他缓缓说道:“我曾对你四师兄说过,我所在乎之事,唯有你的心意而已。你想做的事,和不想做的事,我都必当让你如愿。”
青灵想起那夜的情景,声音不禁低了下来,“我也不是想叫你为难……再说,掌控兵力一事,能利用莫南家固然是条捷径,但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安排进南征的那批人,会被慢慢提拔,最终掌握住一些兵权。还有筹备私兵所需的资金,现在也有了眉目。”
她把今日在宫中查账的过程,以及自己与洛尧的约定,简单地讲述了一遍。
慕辰的神色却渐渐冷凝下来。
青灵研究着他的神情,“现在好不容易说服了百里氏帮忙,不但解决了眼前的难题,将来以此为开端、要他们公开支持你夺储也未必没有可能。你莫非,还有什么担忧不成?”
慕辰沉默了许久。不知为何,脑海中反反复复想着的,竟是当年洛尧救助自己和青灵逃离崇吾的往事。
他抬眼望着青灵,“你觉得,百里扶尧可信吗?”
青灵答道:“他这个人,确实挺会装的,可说到底,除了隐姓埋名拜师以外,他其实也没有骗过我什么。如今他既然亲口答应了,必是不会反悔的。再且说,他现在有求于我,要我帮他隐瞒行踪,应该也不敢背信弃义吧?”
慕辰凝视青灵半晌,似乎是想从她脸上再看出些别的什么答案来。
他移开目光,沉吟问道:“他向父王求得军职,却又要时常离开……莫非是,想要暗通九丘?”
青灵说:“我也这样猜过。可父王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让方山修给他安排什么要紧的职务?就算他想要里通外敌,手里也抓不住有用的信息。不过,帮助九丘的想法,他一定是有的。”
她顿了顿,看着慕辰,“我答应过他,只要百里氏肯跟我们合作,我就会想办法帮他保住九丘!玄铁矿的事,只是一次性的交易,今后要想要让他们完全站到我们这边,还得找个法子,帮他们保全九丘洛氏的王权。”
慕辰蹙起眉,“保住九丘?九丘一直都是父王的心头刺,他岂能答应?”
青灵说:“父王不答应,不代表没有别的路子可以走。再说,现在跟禺中的仗还没打起来呢,谁知道跟九丘开战会拖到什么时候?总会找到办法的。大不了,若是他们自己想到了什么法子,我们暗中帮一把就是。”
慕辰迟迟未语,心中有些莫名的烦躁,末了,沉声说道:“到时候再说好了。”
青灵原本还想找个机会,把慕辰和洛尧凑到一块儿,一起谈谈合作的计划。但她担心洛尧又一时妖性发作、说些冷嘲热讽的话,便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接手了氾叶的财政,虽然赋税上于自己的私利而言并无太多益处,青灵还是兢兢业业、按部就班地把该调整补缺的地方作了处理。
她每日出入王宫、与大臣商议对策,又依照明瞻远提供的法子,整理出一套减税的方案,呈报给了皞帝。
慕辰听闻了此事,曾特意询问她的想法。青灵虽不愿承认,但心中亦无法否认,洛尧说的那一番话,多多少少还是对她产生了影响。如今对着帐目的时候,她不再只单单想着找漏,还会想到许多以前从未考虑过的东西。
洛尧在方山修的安排下,领了一个中军监军的职务。
按品级算,他的职位在一众世家子弟中是最高的。然而论实权,却又无法调遣一兵一卒。加上作战的策略通常都由莫南岸山在前锋军营中直接商议敲定,中军处想要率先掌握军机、亦是不能。
洛尧看上去,却对这样的安排并无不满,相反,做起事来还颇为积极。每逢青灵闭门与大臣议事或者钻研帐目时,他就会领着随从前往大营视察军务。
青灵曾与他一同在崇吾学艺过,了解他做事认真的态度。那可是,连学霸三师兄都开口称赞过的……
这日,青灵与慕辰前去城外大营觐见皞帝。
大帐外的禁军,比平时多了差不多一倍。帐门前跪着一名黑袍罩身的人,身形纤瘦、姿态谦卑。
禁军将领向慕辰和青灵行礼,“王子,帝姬。”
跪地的黑袍人闻声转过头来,露出兜帽下一张苍白憔悴的脸。
“辰儿?”
慕辰抬眼瞧去,“姑母?”
旁边的青灵脚下一缓,随即意识过来,此人正是嫁入了禺中王室的长帝姬,朝炎顾月。
她出嫁之时,浩倡才刚刚出生。王室子女中,也就只有慕辰和逾均真正跟她相处过。
这位长帝姬因为在上一代的争储中站错了阵营,一直不受皞帝所喜,不但被用作棋子、远离故土嫁入禺中和亲,眼下,还要在自己亲人手中一尝国破家亡的滋味。
顾月蛾眉含愁,曾经柔美的面容早已在岁月的历练中被坚韧的线条所取代,嘴角的纹路中、透着一丝苦楚。
她仰头看着侄儿,似想斟酌着说些什么,然而皞帝的近侍很快出现在了帐门口,“两位殿下,赶紧进帐吧。陛下还等着呢。”
慕辰和青灵进到帐中,见皞帝玄甲束身、正跟几位将领站在舆图前讨论着什么。二人上前见礼后,青灵方才看清,将领中的一人竟是方山雷。
方山雷一直驻扎前沿,就连皞帝亲临鄞州之日,也找了个理由没有前来接驾。此次因为摊上了护送顾月长帝姬的差事,才不得不冷下心来北上见驾。
他早猜到不可避免地会见到青灵,私下也做足了心理准备,可眼下见她婷婷立于自己面前,思绪又不禁沸腾起来。
皞帝锐利的目光也在女儿和方山雷的面上迅速扫过,不动声色地对慕辰说道:“你来的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