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被洛尧问得一愣,竟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说实话,这个问题,她从未考虑过,也不知道自己需要去考虑。
她从小被墨阡关在崇吾,没有过出门历练见识的机会。离开崇吾之后,又立刻被卷入到了朝权争斗之中,只知需要竭力保护慕辰和自己的利益,用各种手段助他顺利登上王位,却从未思考过所做之事更广更远的影响。
此刻洛尧抛出这样的问题来,着实让她有些迷茫。
天幕中的黑云愈渐压沉,不多时,便有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一旁有侍者迅速打着雨伞小跑过来,为青灵和洛尧遮住落雨。
洛尧从侍者手中取过伞,凝视青灵,“愿不愿随我步行回府?”
青灵沉浸在刚才的那个问题中,闻言微微一怔,“走回去?”
“嗯。”
青灵迟疑了下,继而点了点头,“好吧。”
她对随行诸人交代了几句,随即跟洛尧单独出了宫门。
洛尧施了个术法,将自己与青灵的真实容貌掩了去,落在旁人眼中,只是一对衣饰相貌寻常的男女。手里执着的攒金牡丹宫伞,也变作了一把普通的油布竹伞。
两人并肩而行,踏入了鄞州城中最繁华的昭阳大街。
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街道两侧的店铺显得有些冷清。大一点的商铺里还能偶尔看见几个进出的主顾,小一点的铺子则是门庭冷落、人客罕迹。
洛尧对青灵说:“氾叶亡国之前,这里曾是东陆南部最繁华的一条街道,除了两侧的商铺以外,整条街上还接踵摆设着各式的货摊,绵延数里,并不比凌霄城的热闹逊色多少。”
青灵走在洛尧的身畔,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九丘国都彰遥的往事。那时她初出崇吾,第一次踏足一国之都,无比惊叹于彰遥城的繁华,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如今见惯了朝炎帝都的繁闹,再来看东陆的任何一座城市,只觉得亦不过如此而已。
眼下雨街清寂,商贩行人皆神情萎靡,更添一派萧索凋敝之貌。
时过境迁,变化的不止是景致,还有人心……
她沉默了片刻,对洛尧说:“我懂你的意思。赋税取之于民,合该用之于民。氾叶刚刚亡国,朝炎又连年征战,国库本就不太充盈。这种时候,我还想方设法地在背后做手脚、为自己谋求私利,着实称得上卑鄙无耻。”
洛尧似笑非笑,“你能有这样的觉悟,还不算太无耻。”
青灵没有去理会他口吻中的讥嘲,沉声继续说道:“可我没有别的选择。若我不掌握权力、不积蓄力量、不为自己打算,身处王室争斗之中,随时都会沦为他人刀下的鱼肉!”
洛尧停下脚步,“不是你没有选择,只是你不愿放弃罢了。若你真有心远离争斗,天高海阔,难道还不能找出一席容身之地吗?”
青灵若有所思地停住脚步,仰头望着洛尧。
天高海阔,只要舍得放弃,总能找到容身之地……
洛尧亦凝望着青灵。
飘扬的雨雾濡湿了她墨黑的发梢,额前的一绺紧贴到了眉边。他有心抬手为她捋一捋,却惶惶然的没有勇气。
半晌,青灵摇了摇头,移开目光,“现在说放弃,根本就是不可能。慕晗害死了四师兄,我说什么也不会放过他!”
她向前走了几步,轻轻嗤笑了下,“上次在崇吾,你不是还劝我要心狠一些的吗?如今我狠下心了,你却又开始指责我行事卑鄙起来。”
洛尧将伞面微微倾斜、遮挡住飘向青灵的细雨,“我那是劝你,不要轻易担负起旁人的人生。”
青灵道:“这难道不是一回事?操心百姓生计,不也是担负旁人的人生?”
洛尧被青灵问住,一时有些语噎。
青灵难得遇到驳倒他的机会,遂摆出师姐的架势,继续数落道:“你这个人,就是这么矛盾!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还动不动就阴阳怪气的,真不知道那些夸你的人都是怎么想的……”
她盯了洛尧一眼,“还有,你昨天不是一副看不惯我的模样吗?今天怎么突然转了性,居然还答应要帮我?”
洛尧沉默了会儿,“我看不惯你是一回事,眼睁睁看你走上不归路又是另一回事。”
他侧过头,避开了青灵怒火腾起的目光,缓缓道:“师父写信给我,要我好好照顾你。”
青灵腾起的怒火马上蔫了。
师父?
要小七好好照顾自己?
什么嘛……
她想起自己订婚之事传出后,墨阡写给自己的信,字里行间并没有太多担忧或对皞帝不满的情绪,反倒说什么,终究是要嫁人,相比起其他身份匹配的年轻人,洛尧倒是最合适、最让他放心。
青灵仰头望向洛尧的侧颜,见他眉若墨羽、唇色丹红,五官轮廓中一抹风流天成的妖娆,在雨雾的背景中,显得格外惑人心魂。
而从答应下这桩婚事到现在,两人这还是头一次心平气和地交谈。
骤然安静下来的氛围,让青灵明明后知后觉、却又偏偏好似突如其来地意识到,身畔的这个男子,竟然,是自己的未婚夫!
说起来实在是荒唐可笑,可由始至终,她也没有认真地去思考过,若有一日不得已必须履行这桩婚约,又会意味着什么?
洞房花烛,同床共枕,生儿育女……
青灵的心狂跳了起来,脚一不小心踩到了水洼里,险些踉跄跌倒。
洛尧松开伞柄,双手扶住青灵,“小心!”
青灵被他半揽在怀中,只觉得浑身更不自在,迅速挣脱开来,“我没事。”
旁边一个卖布匹的店铺门口恰巧坐着位老妇人,瞧见青灵崴了一跤,开口招呼她道:“喂那娘子,这大雨天的,地上滑、泥水又脏,快进来避避雨,别弄脏了衣裙!”
青灵其实并不介意走在泥水里,但就是突然不想再单独跟洛尧待在一起,听见妇人招呼,竟真就走进了铺子,一面低头整理着溅了水的衣裙,一面跟老妇人道谢。
洛尧拾起地上的伞,也跟了进来。
铺子里面还坐着一个人,正埋首在柜台前看着账本,看模样年纪、像是这家店铺的掌柜。
那掌柜抬起头,对青灵和洛尧客气地笑了下,随即冲门口喊道:“我说老婆子,这雨眼看下得大了,你也别老在门口坐着,当心晚上又喊腿疼!”
老妇坐在门槛上,身形微微佝偻,捋着簸箕里的丝线,扯着嗓子骂道:“你个老儿,刚才催命似的赶我出来坐,现在又不干休地让人进去,真是老不成的糊涂了!”
掌柜也提高了声音,“刚才让你去门口坐,是怕这屋里光暗,伤了你眼睛!你个不知好歹的女人!”
老妇头也没回,像是对这样的“争执”习以为常,眯着眼捋了会儿丝线,才又放缓了语气开口说:“我就坐这儿。眼下市道不好,咱家铺子好些时日没有生意了。我坐在门口,要是看见以前的主顾,吆喝一声也方便。”
掌柜摇头嘀咕了几句,像是不满地抱怨着老伴的顽固。然而嘴上虽数落着,人还是站起身来,从柜台下面翻出条毯子、拿到门口,弯腰披到了老妇身上,然后静静立在一旁,张望着门外的雨势。
青灵站在一摞布匹旁边,默默地听着掌柜夫妇的对话。
除了戏文里那些夸张的生死离别,她所真正见过的夫妻相处,大约也就只有凌霄城中王室世家那种相敬如宾的方式。曾经在北境小镇度过的那一段短暂时光里,因为慕辰一向温文严谨,跟青灵在一起时亦是恪守礼节,又哪里会有眼前这般你来我往的斗嘴?
她望着门口一立一坐的两道身影,心里泛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站在青灵身旁的洛尧亦很沉默。
他曾花了一百多年的时间四处游历,混迹各种场所、与各色人物结交接触。眼前这种寻常平民夫妇的相处,于他而言,倒是并不陌生。
然而这当中的寓意与情感,却是曾经的他所不能体会的……
如今,有些道理虽是懂了,可人又已陷入了难以调和的矛盾和纠结之中。
往前一步,是将自己的所有交付于一个心中并无他的女子手中,由她利用、驱遣甚至践踏。
往后一步,是违逆自己的真心,决绝下来斩断痴念。但终此一生,又未必能比前一种选择更快乐。
洛尧不动声色地用神力烘干了半边湿透的衣袍,缄默地立着。
青灵留意到他的沉默,愈发觉得气氛尴尬起来。
她本想依照刚才的路数,继续拿出师姐的身份数落师弟,至少这样,或许能让两人间的相处变得自然些。
可眼角余光瞟到门口的掌柜夫妇、想起他们适才的那番对话,遂又把已经涌到嘴边的训导之言给咽了回去。
过了良久,她用神识传音问洛尧:“玄铁矿那件事,你是答应了要帮我?”
洛尧神情淡淡,“你若拿定了主意,不会觉得良心不安,我可以帮你。”
青灵说:“你不用操心我良心安不安的问题。将来我手中权力稳固了,自会想办法安抚黎民。”
洛尧笑意轻嘲地勾了下嘴角,继而静默了片刻,又开口道:“我答应帮你,也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我这段时间,需要经常外出。” 洛尧看向青灵,“我知道,陛下让我一直跟你待在一起,实则是想借你来监视我。所以,我需要你替我隐瞒行踪。”
青灵动了下唇,想要否认皞帝的打算,可最终还是忍住,只问道:“你要去哪儿?”
洛尧神色中一抹疏离,“我要去哪儿,你不用知道。正如你筹钱具体要用来做什么,我也不会过问。”
他的琉璃目中光泽冷潋,“你跟我,互取所需,互不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