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岂会听不懂洛尧言语间的讥讽。
可当着慕辰,她并不愿在这个话题上跟洛尧纠缠,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对慕辰说:“我的侍女找来了。要不我就直接回去好了,你不用再送了。”
慕辰的视线却落在了洛尧身上。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肃然对望,气势犹如渊渟岳峙。
洛尧勾了勾嘴,似笑非笑,“有劳殿下相送。接下来的路,就由我陪着好了。”
慕辰也微笑了下,转而看向青灵,抬手抚了抚她鬓边的发丝,“回去吧。”
青灵目光中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垂目颌首,轻轻“嗯”了声,旋身迈步。
她一言不发地越过洛尧,径直朝自己的居所行去。念虹迟疑了一瞬,举着风灯追了上去。
洛尧唇角一直噙着笑,盯了慕辰一眼,随即也转身离去。
夜色中,慕辰的神情渐渐冷凝,幽暗的眼眸望进了漆黑的虚无之处。
青灵回到自己的院子,隐隐听见一直跟在身后的脚步声突然顿住,继而调换了方向、往别处而去。
念虹踮脚向后张望,“咦,世子怎么走了?”
青灵斜瞪着念虹,“他不走,难道还要跟着我回房不成?你刚才不是一派监督主子行为规范礼数的正义模样吗?以后时间多的没地方用,就去先指正指正你家世子言行上的差池!”
念虹睁大了眼,“啊?”
青灵抬脚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第二天一早,不出她昨晚所料,卫沅果然带来了几名花匠,着手在庭院里动起工来。
虞美人、合欢花、朱槿花……成片的嫣红。
卫沅躬身解释道:“王子交代过,说帝姬喜欢红色。属下连夜寻遍鄞州,就只找到这些还算应季的花卉。若是施以神力,别的花应该也能逆时绽放,可就是维持不了太长的时候……”
青灵摇头,面上闪过一瞬的失神,“这样就很好。”
她今日换了件略显华贵的曳地长裙,身旁跟着位负责教导南境礼节风俗的女官,另有女官随从捧着宗卷等物,从王府大门而出,准备上车前往氾叶王宫察看赋税度支的记录。
念虹原本也想跟着出门,却被青灵吩咐道:“氾叶水土不佳,栽花种草只怕是不容易。你留在府里,传授些你们大泽养护水土的秘诀给花匠。也好让这园子早日能衬得上我帝姬的身份。”
念虹想了想,拍着胸脯应承了下来。
青灵却暗自为那些花匠捏了一大把的汗……
王府门外,两个官员模样的年轻人已等候在此。
见到青灵出来,他们快步上前行礼,“下官明瞻远、邱相夷,见过帝姬。”
青灵见他俩有些面熟,像是上次跟师兄们来鄞州时、在慕辰的书房中见过一次,遂明白他们是奉了慕辰之命前来协助自己,便也还礼,“是大王子让两位来的吗?正好,随我一同入宫去看看氾叶这几年的帐录。”
暄王府离氾叶王宫并不太远,青灵让女官备了辆轻便的马车,其余随从官员等则各自骑马同行。
她提着群裾,挑帘钻进了车厢,待抬起眼,却瞧见车内竟施施然地坐着另一个人。
跟着爬上车的女官一个不留神,撞到了蓦然僵住的青灵身上,猝不及防地把她推了个前扑!
接下来 —
女官定睛看了看车厢内被帝姬扑倒的大泽世子,张了张嘴,慢慢扭过头,爬下了车。
青灵从洛尧怀中抬起头来,对上了那一双琉璃琥珀般的眼眸。
她飞快撑起身,质问道:“你来做什么?”
洛尧理了理衣襟,不疾不徐地说:“陛下要我护卫你的安全。我只能随时跟着。”
青灵指着车外,本来想说,我不要你护卫赶紧给我下车,可转念又记起皞帝交代自己监视洛尧行踪一事,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她手指在半空转了个方向,轻敲车壁,沉声吩咐车夫起行。
两人对面而坐,都刻意回避着对方的视线,偶尔目光交汇,一个薄怒、一个阴霾。
到了王宫,有宫中侍从引领着众人去了昔日国君与近臣议政的偏殿。
氾叶亡国之后,方山王后从朱雀宫调派来一批较有资历的宫人,对氾叶王宫中余下的侍从和宫女作了删选,留下一部分家世清白、能力出众之人,将氾叶王宫按照行宫的标准重新整饬了起来。
而以前辅助氾叶国君的朝臣,大多选择投诚于朝炎,后又在方山修的安排下,或免职或降级或另派差事,总而言之,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这日在偏殿恭候青灵的,正是以前负责氾叶财政的几名官员。
作为降臣,见到朝炎帝姬,自是一个个毕恭毕敬、谨小慎微,事无巨细地回答着青灵的问题。
青灵坐在主位案前,翻着案录,时不时地开口提问、或是跟左右的明瞻远和邱相夷低声交谈几句。
洛尧则远远站在殿中一侧的书架前,随意地翻看着一些典籍,似乎堂上所进行的一切,跟他毫无关系。
氾叶的几名降臣原以为,帝姬以皞帝之名出面监察协理,不过就是走走过场。毕竟她一个姑娘家,能懂的事情有限,可到了跟前被她扔了无数个棘手的问题才意识到,这位出生尊贵的帝女简直就是锱铢必较,一分一毫的钱物都要刨根究底地追查个清楚!
几人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腹诽:真不愧是大泽百里订下的媳妇,抠门简直抠到了家!天生的生意人啊……
青灵在偏殿花了近两个时辰,终于大致上了解了氾叶的情况。
她站起身,对众人道:“今日辛苦诸位了。”
众臣忙拱手行礼,说了些为帝姬分忧理所应当在所不辞的谦恭话,遂一一退出了殿外。
青灵跟明瞻远和邱相夷商量了几句,让他们将宫中的一些账簿名录重新抄写一份,带回王府。
她走到殿门口,脚步似有些微缓,踌躇了一瞬,转过身朝洛尧望了一眼。
洛尧正跟了过来,琉璃目淡淡朝青灵脸上一掠,径直越过她,跨出了殿去。
青灵咬了咬牙,追了出来。
此时天空乌云暗沉,空气潮湿浓重,似有大雨即将倾至。
洛尧的衣袍被风吹皱、紧紧贴住了修长矫健的身躯,几缕发丝拂过妖异俊美的面庞,看得立在殿阶之下的宫女们一阵脸红心跳。
青灵追至洛尧身后,轻声唤了句:“小七。”
洛尧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一双眼直抵她心思深处,“师姐。”
青灵组织了一下语言,“要不……我们谈谈?”
她踟躅地缓缓朝前走了几步,洛尧静默地跟在她身边。
青灵清了清喉咙,“我知道,你对我有诸多不满。但是我们一直这样对峙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你应该也清楚,你想要达成心愿,也只能跟我合作。”
洛尧气定神闲,微挑眉梢,“我的心愿?师姐又如何知道,我有怎样的心愿?”
青灵说:“我们好歹是同门。你的心思,我还是了解的。”仰头看了他一眼,“你这个人,没什么雄心,哦不,没什么野心,所以也没什么太难实现的心愿。你看重你的家人,当初为了见你母亲一面,就花了那么的功夫,所以现在自然是不愿看到九丘毁在朝炎的手里。除此之外,”顿了顿,“我知道你一直喜欢阿婧,想娶她作你的妻子。”
“所以呢?”洛尧轻声问。
“所以……”青灵目光坚定起来,“你跟我合作的话,绝对有益无损。”
洛尧盯着青灵,半晌,蓦地轻笑出声。
“师姐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说话绕圈子?”
他唇角牵出的弧度极尽嘲讽,“我来替你说吧。你此次来氾叶监查赋税,大概是想借机从中牟利,用来为慕辰王子打点他暗中筹划之事。氾叶曾是南境第一大国,又未经战火荼毒,按理说,本该是油水丰厚。可今日你一番察问,才发现国库亏空的厉害,根本不容你做任何手脚。唯一有利可图的,就只有南部的几座玄铁矿。”
洛尧顿了顿,继续道:“东陆自古便矿藏稀缺。除了禺中每年能出产一批玄铁以外,东陆各国历年所需的金属,皆是从西陆购买而来。如今禺中陷入战乱,铁价节节上扬。而氾叶这几座矿藏的产量,在记录中一直有数目的起伏,你想要动些手脚、从中谋取暴利,并非难事。只不过,玄铁本是稀有之物,若没有可查证的出处,很容易引人怀疑。所以,你想说服我帮你,以西陆商货的名义、将你所贪之物出售出去。”
青灵竭力保持着面上镇定的表情,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错综复杂起来。
刚才在偏殿里,她并没有刻意防备过洛尧偷听。毕竟,她所问所查之事,都是光明正大的财务政务,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然而却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能把她隐藏深处的所有心思所有动机看得一清二楚!
青灵盯着洛尧,“你既然猜到了,那就爽快点告诉我,倒底肯不肯帮。”
她本是下了决心,绝不向这个目无尊长的师弟示弱讨好,可眼下别无选择,自己又在慕辰面前夸下了海口,说什么如今许多事做起来都会很容易……
若以今时今日的地位,尚不能有所作为,那此次南下就真算是白费了!
洛尧回望着青灵,缓缓道:“我可以帮你。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做的这些事,倒底是对是错?”
青灵听洛尧终于有所松口,心底的重负顷然卸去几分,“什么对错?”
洛尧笑意轻嘲,“你身为朝炎帝姬,理当爱护子民,与百姓同甘共苦、福祸与共。然而如今你稍掌权势,却一心想着为自己谋求私利,篡改税录、挪用国库,甚至不惜对刚刚遭遇亡国之痛的氾叶出手,全然不顾此地百姓即将因为财税上遗留的缺口而陷入贫苦。”
他逼视着青灵,“敢问师姐,你心底,可曾有过半点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