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搬进了上次跟源清和黎钟住过的院子里。
鄞州的这座暄王府,其实离她口中胡诌的“景致甚好”完全不搭边。
王府曾经的主人,是先代氾叶王的叔父,也就是慕辰的外叔祖。这位外叔祖生性孤僻,不擅交际,又得罪过不少权臣,一直不为君上所喜。最后尚值壮年便郁郁而终,留下来一座无人继承的府邸。
青灵所住的院子,本就为客房所用,庭院中除了几株桃树和梨树,再无别的花草。好在她对这些并不太讲究,并不曾特别留意过。
倒是跟着她一起搬进来的侍女念虹撇着嘴唠叨了一句:“这种院落,也能安排给帝姬住吗?”
念虹是洛尧部属念萤的妹妹,此番跟着兄长一起前来朝炎侍奉世子。这次南下来到氾叶,青灵身边并无宫女近身随行,念虹便顺理成章地跟在了她身边。
念萤本就是个直性子,同胞妹子更是胜他一筹,不但性子直,还是个话唠子。
“我瞧着这氾叶的水土不好,草木都纤弱的很!哪里有我们大泽的灵气充沛。难怪要亡国呢。”
“咦,帝姬,你带的东西就这点儿吗?你一个主子穿得那么寒酸,我当侍女的怎么办?该怎么穿啊?”
“帝姬……唉,帝姬叫起来好拗口,要不我直接叫你少夫人好了。反正你都跟我家世子订婚了。”
青灵抚着额角,在心里默默揣测,洛尧把念虹安排到自己身边,一定是为了报复!
好不容易安顿下来、洗漱完毕,青灵正准备上榻休息,突然听到敲门声响起。
她倏然起身,快步走到门口,赶在念虹之前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卫沅,见到青灵,遂躬身行礼道:“殿下请帝姬去书房相见。”
刚才皞帝留下了几位王子在营中问话,想来慕辰此时也才刚刚回府。
青灵按捺住忐忑的情绪,对念虹交待了几句,便跟着卫沅去了慕辰的书房。
书房中慕辰一人独立,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枚玉简,神情微有怔忡。
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声响,他徐徐转过身来。
青灵早有准备地弯起了嘴角,上前招呼慕辰:“找我什么事?”
慕辰注视了她一瞬,随即移开目光,将手中玉简放回案上,淡然微笑道:“好些日子没见,想看一看你。”
青灵走到靠窗的美人榻前坐下,一派自来熟地掀开桌案上的朱漆描金攒盒,拿出块点心捏在手里,一面扬眉笑说:“现在我来了,你随便看吧!”
慕辰再度看向青灵,幽暗的黑眸蕴着席卷天地的暗沉,唇畔的笑意却始终淡淡。
青灵跟他对视了片刻,捏在手里的点心渐渐有些变形,继而落下了碎屑。
半晌,她清了清喉咙,“上次让逊带给你的信,你怎么也没回?”
慕辰沉默了会儿,缓缓开口,“我不知道该如何回。”
顿了顿,似抑制住了某些泛涌的情绪,继续道:“你的决定没有错。大泽百里富甲天下,即使不能站到我们这边,也不能落入慕晗的掌控。换作我是你,也必会答应父王的提议。”
青灵的语气轻快起来,“对啊!如今我插手朝炎的赋税度支,许多事做起来都会很容易!这次来氾叶,也是想借机会在帐目上动动手脚,把筹备私军的钱挤出来。”
慕辰眼中神色也和缓了几分,瞥了眼案上的玉简,“我知道。琰写信告诉我了。”
除了交待一些筹划中的事宜,淳于琰还在信中反复念叨道:青灵是朝炎的帝姬,婚姻是绝不能随意而为的。说起来,她与大泽世子还算有些交情,以后想要相敬如宾地过日子并不太难。如此,总好过嫁给方山雷、将来夹在我们与方山氏的争斗中左右为难。青灵不仅是你的妹妹,也是辅助你实现大业的盟友,本就与你血脉相连、利益休戚相关。你若实在觉得她此次所作的决定是一种牺牲,又因此对她心存愧疚,大可等将来大业既成之时,好好补偿她便是。只是眼下时局关键,还请殿下切勿感情用事。
淳于琰跟慕辰作了几百年的朋友,对他的脾性再了解不过,一封信明言暗示,既不去点破慕辰心底最深处的想法,又把自己想表达的意思、以一种无法反驳的方式条理清晰地陈述了出来。
其实那些道理,慕辰自己又何尝不明白?
他在青灵的对面坐了下来,伸手握住她的手,将里面已经捏变形了的点心取出来放到一边,再重新从攒盒里拿了一块出来给她。
“氾叶曾是东陆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又没有遭遇战乱的侵害,从赋税上下手应该没有什么困难。”慕辰想了想,说:“之前交给沐端的那份名单中,有几个人擅理帐目,其中两人又恰好正在鄞州。我明日安排他们过来,在一旁帮着你些。”
青灵沉吟了下,问:“氾叶既然已亡,你还会继续留在鄞州吗?”
慕辰说:“刚才父王问过我的意思,我提出想随军南下,做攻打禺中的前锋。”
“父王……竟然会问你自己的意思?”
“嗯。”慕辰唇角轻牵,“你应该猜得到,他现在是想借你我的手,打压一下方山氏和莫南氏的气焰。我提出做前锋,也无非是顺应了他的想法。”
青灵点了点头,垂目若有所思。
慕辰凝视了她片刻,又道:“我会等到你熟悉了鄞州的各桩事宜后再出发。氾叶毕竟是我母亲的故国,这里的政务和民情,我都比较了解。”
青灵抬起眼,动了动嘴唇,斟酌说道:“氾叶的王族……都在凌霄城外的薇露山。上次来王府找过你的那些孩子,也被软禁了进去。我让逊偷偷去看过他们,又私下关照过看守的将领,让他们平日照顾起居不要太苛刻。”
氾叶灭国、亲人沦为阶下囚,不论再怎么有心理准备,终究还是会有些愧疚的。
慕辰却淡然道:“我那表哥,性情懦弱,父王从未将他放在过眼里。如今成王败寇,亦是他咎由自取。父王想要收服南境的百姓,自然也不会对降臣滥下杀手,他们在薇露山,暂时不会有性命之虞。至于那些孩子,年少时吃些苦头并非坏事,以后再慢慢想办法把他们接出来吧。”
青灵望着慕辰,叹道:“你跟淳于琰那家伙,也就在这一点上有几分像。都是能狠下心的人。”
慕辰笑了笑,似有几分苦涩,“是吗?可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还不够狠。”
青灵低头啃着点心,默默地咀嚼着他的这句话。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与慕辰间有了种难以言绘的默契。彼此都仿佛猜得到对方的心意,却又刻意地回避遮掩,逼着自己不去相信。
两人又坐了会儿,闲聊了些政务上的事。
子夜将过,青灵在慕辰的陪伴下,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夜幕上月明星疏,草木间隐有虫鸣低吟,空气中弥散着潮湿而清凉的味道。
慕辰说:“我事先不知道你会搬到这里来,所以那间院子也没让人提前准备过。明日我会安排几名花匠过去,把园子修整一番。”
青灵摇了摇头,“我又不是一直待在院子里,何必那么麻烦?”
慕辰不置可否,深幽的眸子凝濯在她面上一瞬,随即移开。
青灵熟悉他的这种表情,知道他虽然表面上不与自己争执,可心底却是不容置喙地拿定了主意。
如果不出意外,明天那些花匠依旧还是会出现在自己的院子里吧?
他这个人,总是这么的强势……
二人出了月门,往客房的方向走去。卫沅领着几名侍卫,在数步之外缓缓相随。
王府中的荷塘只剩下了残叶,在夜色中显得有几分萧条潦索。
青灵朝黑黝黝的荷塘望了眼,想起念虹说的那些水土亡国之语,恍不自觉地轻轻蹙了下眉。
慕辰捕捉到她一霎的神情变化,负于身后的手悄悄划动,将一列如流萤般的火星挥了出去。
光彩炫灿的点点火光迅速地窜入残荷之间,继而分散漫布起来,结出了一朵朵金红色的莲花。
青灵眼神一亮,怔怔地望向满池的火莲。
片刻,她抿起嘴角,扭头对慕辰说:“要是我也能修炼火系的功法多好!其他术法也能变出花来,可都没有火莲这般夺目!”
慕辰笑一笑,轻声说:“你若喜欢,我日日变给你看便是。”
青灵的心不觉快跳了一下。
她迅速转回头,笑道:“不是靠自己的本事变出来的,终归还是不一样……”
池中的火莲渐渐黯淡下去,两人继续抬脚前行,却蓦然看见不远处伫立着两道人影。
池畔前方,洛尧静静而立,身边跟着手执琉璃风灯的念虹。
念虹冲到青灵面前,“哎呀少夫人,你怎么出去那么久?”指了下天,“这都过了子夜时分了!我还不见你回来,心里担心得紧,只好把世子请出来一起去找你!”
青灵哭笑不得,“这有什么担心的?我去的是王府里的书房,又不是刀山火海。还有,”她眼神略有些游移,压低了声音,“我告诉过你,不要那样称呼我!”
念虹理直气壮:“你以后是我家世子的夫人,我叫你少夫人没有错啊。你一个姑娘家,”指着青灵身后的卫沅,“跟着个模样鬼祟的侍卫出去那么久,夜半未归,我当然要担心!这也是我做你侍女的本份和职责!”
青灵握拳抵着额角,寻思着要不要解封出青云剑劈了面前的这个话痨。
这时,洛尧轻袍缓带地走上前来,笑意中蕴着一抹略带阴霾的嘲意,“念虹,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妄图把你的是非观念强加到别人身上。夜不归宿这种小事,距离帝姬殿下的道德底线,还差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