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尧以大泽世子的身份到访崇吾,来去匆匆,甚至没有留下吃一顿饭、或是回自己的故居看看。
翌日,青灵亦前去棠庭向墨阡辞行。
崇吾一门连番遭遇重创,曾经的七名弟子中,也仅剩下了四名尚留在山中。其中一人,还不知何时能苏醒过来。
究其根底,每一次的磨难,似乎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昔日热闹的棠庭空寂下来。二师兄正朗拥有一半人族血统,如今寿元已到了极限,听闻了源清离世之事后,更是大病不起。崇吾山中大部分的傀儡侍者都是由他所制,眼下也皆灵气消散,重新化为了木偶。三师兄凌风,一直将源清视为了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然而现在对手骤逝,却让他觉得无比失落,终日关在屋中,寂寂无声。
守在墨阡身边的,就只剩下了晨月。
青灵跪倒在师父面前,磕了个头,“师父,我走了。”
居中而坐的墨阡似在闭目养神,闻言微微点了下头,“去吧。”
青灵抬眼去看他,见他因为连日耗费神力为黎钟疗伤,神情憔悴中竟有了一丝苍老之态,不禁眼圈泛红,忍了数日的话终是喊了出来:“师父,你是在怪我吗?那你罚我吧!骂我吧!不要这样不理我……”
墨阡慢慢睁开眼,沉吟了片刻,淡然道:“师父没有怪你。”
青灵朝前膝行几步,“可你一直不跟我说话……”
墨阡的目光落在青灵身后的虚空之处,“该说的话,我早就说过了。我答应过,让你自己选择想走的路,所以不管你做出怎样的决定,师父都无话可说。源清跟你去了氾叶,舍命救了你,也是他自己的选择,跟旁人没有关系,你也不必自责。”
青灵抑制住情绪,嗓音微哑,“可我不能不自责。”
墨阡的目光移到她脸上,幽暗清寥,“自责的人,不该是你,而是我。我亲手将你们养大成人,却不能将一身本事尽数相授,让你们在人前倍受欺辱。几百年的师徒情份,却只能让你们宁可自己铤而走险,也不愿信任我这个师父……”
青灵泪盈眼眶,“师父……”
墨阡抬起手,轻抚了一下青灵的发顶,“其实你们的想法,没有错。师父一辈子都是这样人,不喜纠葛、不喜争执,遇到喜欢的……不会去争取,失去了,好像也不会太难过。你师祖当年之所以选中我,就是觉得这样的性子易于静心修炼,能成大器。”顿了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青灵啊,人生就是这样,你得到了一件东西,就必当失去另一件。你想要登上权势的顶峰,也必然要付出等值的代价。鄞州发生的事,只是一个开端而已。以后你爬得越高,经受的苦难也就越多。”
他凝视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儿,目光中闪过一瞬的悲悯与怅惘,仿佛看透了她此刻全副的心思,“你,真的想好了吗?”
青灵攥紧了双拳,仰头道:“我不信世事无法两全!我既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也不会再让人夺去我所珍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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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灵带着随行侍奉的宫女和禁卫,乘御舆离开崇吾,回到了久违的朱雀宫。
她在自己寝宫稍作休整,便打算直接去见皞帝。
派去承极殿传话的人却回禀说,陛下正在接见百里氏的两父子,让帝姬晚膳后再过去。
青灵在寝殿枯坐等待着。
茹香和雅霜带着宫女们进进出出、整理着从崇吾带回来的物品。
她们都知道了源清和黎钟的事,也明白青灵近日情绪低落,说话行动间皆透着一份小心翼翼,生怕打扰到帝姬。
青灵冷冷盯着宫女们穿梭徐行的背影,好几次,想解封出御风琴,用音幻术诱她们说出真相。
是谁一直在为王后做事、为王后传递讯息?
只要她拨动琴弦,就立刻能把这些人找出来!
可是,找出来了又能如何?
她们跟那些在铸鼎台死在自己剑下的重甲军士一样,只不过是背后操控者手中的无名棋子、权力倾轧之中最无反抗之力的芸芸蝼蚁罢了……
晚膳后,青灵整理好情绪,到承极殿拜见皞帝。
承极宫里的侍女们像是听说了什么值得兴奋的事,趁着夜色聚在庭院的树下、走廊里,三五成群地谈笑议论着,看到青灵行来,方才转身噤声肃立,恭敬行礼。
青灵踏入殿内,见皞帝似刚用完膳,正坐在窗边的紫竹榻上饮茶。
青灵上前拜倒,“父王,请恕女儿擅自做主,从崇吾搬回了朱雀宫。”
皞帝抬手做了个起身的手势,慢慢啜了口茶,缓缓开口道:“你师兄的事,我听说了。你留在崇吾觉得伤心的话,就搬回来住吧。”
青灵站起身,指甲掐进掌心,“哦,父王已经听说了?”控制着口气,“是慕晗告诉你的?”
皞帝不置可否,锐利的目光在青灵面色轻扫而过,略有不悦地说:“我们父女大半年未见,你一见面,就打算一个劲儿质问你父王吗?”
青灵道:“我也想撒娇问安、承欢膝下,可我最敬爱的师兄死在了我亲弟弟手里,我心里难受,装不出笑脸来。”
皞帝放下茶杯,曲指在案面上漫无节奏地敲着,继而缓缓说道:“擅闯鄞州大牢的人是你,释放逆犯的人是你,出手斩杀了数十名朝炎玄铁兵的人是你,毁了铸鼎台、致使数百重犯逃脱的人是你。”
他抬眼盯着青灵,“每一条,都足以定了你的死罪。”
青灵知道慕晗一早就把自己的罪名列好了,亦无惧色,从容道:“那父王怎么不问,我为何要去那鄞州大牢?劝说父王送我去崇吾的人是谁?让夜氏子弟犯下重罪的人是谁?传消息、诱我五师兄去氾叶的人是谁?我尚未入铸鼎台、就已经领着士兵等在了里面的人又是谁?”
皞帝沉默了一瞬。
他亦是身染亲人血泪登上帝位之人,焉能参不透这其中的玄机?
然而开口之际,回答得却是极为淡然:“夜氏子弟犯罪乃是咎由自取,慕晗和莫南宁灏巡查铸鼎台也是职责所在。至于你说的其他那些,王后身为你的嫡母,关心你、体恤你,劝我送你去崇吾也好,在你身边安排亲信也好,我都没有理由以此向她问罪。”
青灵指尖发颤,“父王的意思是……即使知道了王后和慕晗在背后算计我、想置我于死地,也不管不顾?父王可知道,若不是我师兄舍身相救,死在莫南宁灏箭下的人,就是我!难道慕晗是你的儿子,我就不是你的女儿吗?”
皞帝神色严厉起来,“我是你的父亲,更是朝炎的帝王。我做事不能单凭私心,而要讲求事实、公正!就算你说的全是真的又如何?没有证据支持的事实,就不是事实!我看到的事实,朝臣们看到的事实,百姓看到的事实,是你用青云剑斩杀了朝炎的将士、劈塌了铸鼎台。”
青灵冷笑了下,“不错,是我大意、轻信,让自己落入了别人的圈套不说,连申诉的理由都找不到。”
她早知皞帝的行事风范,来之前就没指望他会真的为了自己严惩方山王后和慕晗,但却也不愿就这么轻易放弃无功而返。遂道:
“可是父王,你不觉得生活在这样的家人之中,时时戒备、时时警觉,有点太辛苦了吗?我好歹是朝炎氏的嫡出血脉,竟然被臣姓之人耍得团团转!从前我就怀疑过,大王兄那场所谓的谋逆案,就是一群别有用心之人的设计!如今我亲历险境,方知以前的推测不假。今日他们可以联手莫南氏,谋杀堂堂一国帝姬,明日,还不知能做出什么来!”
皞帝盯着青灵看了半天,眼中的锐利褪去几分,伸指敲了敲桌案,“过来。”
青灵依言坐到了皞帝的对面。
皞帝亲自斟了杯茶,推到青灵面前,继而缓缓道:“我早就说过,你若只想做个乖巧柔顺的女儿,就老老实实安安份份,父王自会呵护你一生无忧。可你偏是心大,偏要搅进王子们的争斗里!”
青灵刚刚端起茶杯,闻言张口欲言。
皞帝抬手制止住她,“行了,王后那里,我自有计较。慕晗弹劾你的那些罪名,我也会压回去。还有……”顿了下,“现在氾叶闹得一团乱,我也有意安抚百姓、大赦天下,你那个师兄的家人,死罪就免了!这件事,也就算过去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明白父王的意思。”
青灵咬了下嘴唇,垂头喝茶。
氾叶已亡,他当然不再需要铸鼎台里的那些“逆犯”,索性做个顺水人情给自己,还能博个仁君之名!
不过好歹是保住了黎钟的家人,也算得上大幸。看来慕辰分析得不错,自己退让一步,便能保全更多的人……
青灵对皞帝这种打一巴掌再赏口糖吃的方式,已经很是熟悉。按照以往的模式,下一步,他大概就要开口让自己为他做些什么吧?
皞帝揉了揉眼角,“你可听说,大泽御侯和世子来了凌霄城?”
青灵保持着警觉,“嗯。父王召他们来京城做什么?”
大泽御侯常年称病,极少外出,若非有什么重大的事情,皞帝不会宣召他亲自入宫。
皞帝说:“现在南边的形势,你也知道。九丘一直都是我朝炎的心腹大患,一日不除、我一日都安不下心来。大泽跟九丘的关系,你也清楚。我现在召百里誉过来,是打算跟百里氏联姻,提前稳固住朝炎跟大泽的关系,免得将来他又左右摇摆。”
青灵心头一紧,不觉攥紧了茶杯,“父王是说……百里小姐……”
洛尧曾说过,凝烟身份特殊,有资格娶她的人,必是未来的皞帝。如果父王让她嫁给慕晗,那言下之意就是……
青灵提着口气,准备随时出言反对。
谁知皞帝却说:“嗯。我原本打算,以王后之仪迎娶百里凝烟……”
青灵被哽在喉咙间的气呛住,大声咳嗽起来,“什么……父王你……咳,咳……”
她喝了口茶,止住咳嗽,不可置信地盯着皞帝,“我以为……父王一直想让百里小姐嫁给慕晗。”
皞帝淡淡地点了下头,“以前确实这样想过。”
只不过,慕辰被废一事,让他意识到方山氏的权势地位已经大到了可以威慑王权的程度。东陆四大世家本就各霸一方,势力盘根错节,如果再让事事听命于母亲的慕晗娶了百里凝烟,只怕这朝炎的王权,就永远握在了世家的手里。
他瞅着青灵,“怎么,觉得你父王太老太丑,配不上百里家的小姐?”
“那倒不是。”青灵斟酌了一下,“父王虽然比百里小姐大上许多,可相貌还是很英武的。”
皞帝倒不以为意,笑了笑,“王族世家的联姻,相貌年纪其实都不重要。你六王弟的母妃,也只跟你差不多大。”
青灵觉得有些尴尬,岔开话题道:“父王已经有了王后,怎么还能再娶百里小姐?还有,御侯有没有答应?”
“虽说朝炎已经有了一位王后,但上古和前朝,一帝二后的先例并不少。这些,都是次要……”皞帝摩挲着茶杯,“刚开始,我也只是含蓄地提了一下,谁知话一出口,百里扶尧突然起身跪地,开口向我求娶阿婧。那孩子,一向沉稳精明,没想到,其实也是有弱点的……”
青灵想像着当时的情景,心不觉狂跳了几下,“那,那父王答应没有?”
皞帝抬眼盯住青灵,“依你之见,父王该不该答应?”
青灵迟疑住。
换作从前,即便是她忌惮这桩联姻有可能为慕晗带来的帮助,她还是不会出言反对的。尝过了爱而不得的痛苦,方才相爱相守的不易。阿婧和洛尧都不曾做过伤害她的事,她没有理由阻止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
可是,眼下的她,一心恨不得让慕晗死,哪能眼睁睁看着任何对他有利的事发生?
阿婧和慕晗的两张面孔,在青灵的脑海中反复交替出现着。如此的相似,却让她体会到截然不同的情愫……
皞帝瞅着青灵蹙眉不语,心中已是了然。
他缓缓道:“从联姻的角度而言,百里扶尧的价值自然远远大过他妹妹。以前只以为他当真体弱多病、能力欠缺,所以也不曾在这方面多留过心。没想到,事实却是恰恰相反……只是阿婧那孩子,心思简单倒是其次,对百里扶尧一腔真情才是我真正担心的地方。这种政治婚姻,双方各取所需,可她动了真情,一心反倒只为对方考虑,就很难再帮朝炎钳制住大泽和九丘了。”
青灵涩然地牵了下嘴角,“我以为,父王介意的,会是阿婧的方山氏血统……”
在王室众多的子女当中,皞帝对阿婧这个女儿最为娇宠。可即便是再疼爱这个女儿,他仍旧不会在大事上因为她个人的喜好而做出让步。
“这也是一个方面。”皞帝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阿婧并不是最适合这桩联姻的人。”
青灵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仓惶地抬起眼。
皞帝墨黑锐利的双目凝视着她,“你想不想,嫁给大泽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