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跟着墨阡和晨月,将源清和黎钟带回了崇吾。
离开时,三人成行,归来时,却只有她一人独立。
黎钟的性命虽然保住,但因为被莫南祦击中了后脑、神识受损极大,一直没有醒来。墨阡每日耗费自己的神力为他修补,方才一点一点地恢复起来。
源清被安葬在了天元池边。
按照崇吾的习俗,他的安息之所无棺无冢、无碑无文,在下葬后的第二日,拔地长出了一株高大的杜英树,枝叶繁茂、红绿相间。
青灵坐到树下,靠着树干,寂寥沉默地望着波光粼粼的天元池。
不知这样枯坐了多久,突然听见有脚步声临近。
她抬眼望去,神思不觉一恍。
玄色衣袍,木簪束发,行动间姿态从容潇洒,一如从前被自己和黎钟骗来天元池做了三师兄的陪练,却装作毫不知情,翩然含笑而立。
两人一坐一站,无言地对视了片刻。
青灵想起上次仓促而生分的离别,想起他同慕晗一贯的交好,缓缓站起身来,“你来做什么?”
洛尧晃了下手里拎着的酒壶酒盏,“过来祭拜一下师兄。”
青灵默然踱到了一旁,将树下的空地让了出来。
洛尧撩袍跪地,斟酒祭奠,又自陪饮了三杯。
“我与四师兄,算起来,只有甘渊大会上的一面之缘。但我拜入崇吾之初,曾在师兄的居所暂住了两个月,屋中诗文书稿,亦有幸拜阅,可谓神交已久、仰慕甚深。”
源清素爱诗文词赋,所居之住,室外绿竹猗猗、室内书盈四壁,颇具文人意境。平日闲暇时,也会自己撰写些诗文书稿。
青灵被洛尧的话勾起往事,经不住又湿热了眼角。
她转念回忆起源清跟洛尧的相处,倒的确只有甘渊大会上的那一次。那时洛尧隐瞒身份,又故意隐藏实力,把几位师兄骗得团团转。若非如此,说不定最后夺冠之人,就会是四师兄源清!
想到此,她没好气地说:“你要祭拜就拿出点真情实意来,别假惺惺地说些不着边的话!”
洛尧望了青灵一眼,转而对杜英树说道:“那就多谢师兄,救了师姐。”
语毕,稽首拜倒。
青灵哭笑不得,又没法阻止正行着大礼的洛尧,只得在一旁干瞪着他。
两人重新在树下坐下,洛尧倒了一盏酒递给青灵,青灵犹豫一瞬,接过来仰头一饮而尽。
她盯着洛尧,“你怎么来崇吾了?”
难道氾叶发生的事,这么快就传到了大泽?
洛尧取回酒盏,斟满酒,慢慢啜着,“我随父亲奉诏前去凌霄城,途经崇吾,本只想顺路来看看你……和师父师兄,却听说了四师兄的事。”
青灵半垂着眼,“晨月大师兄把事情经过都告诉你了?”
洛尧点头,“嗯。”
青灵胸口微微发闷,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面对师父和师兄,她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充斥着沉甸甸的愧疚。她宁可他们狠狠地骂她一顿、狠狠地责罚她,但师父只是一味沉默,大师兄也只安慰地摸摸她的头,说:“小六,你别自责,不是你的错。”
洛尧瞅着青灵,半晌,缓缓开口道:“我一早就告诉过你,你的性格,并不适合卷入王族世家的争斗。可你既然决定了要走这条路,就该让自己变得心狠一些。”
青灵怔忡片刻,抬头看着洛尧,“怎么心狠?我哪里不够心狠了?”
洛尧把玩着手里的空盏,“换作是我,是肯定不会去救五师兄的家人的。”
青灵冷笑,“你自然不会。你们大泽百里氏,出了名的明哲保身。再说,你跟五师兄又能有多少的情份?”
洛尧笑了笑,“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同门的情谊,我还是会顾的。只不过,我清楚自己的底线,知道自己可以舍弃到什么样的程度,不至于滥施同情,为了不相干的人让自己陷入险境。”
他扬起眼眸,琉璃琥珀的光泽熠熠清透,折映着青灵的影子。
“你为了身份卑微的宫女,甘愿承受离恨鞭之刑。像王后那般心思缜密之人,如何看不出你性格中的这个弱点?他们动不了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却可以对这些人的亲人出手。今日是五师兄的家人,明日就有可能是大师兄的朋友、二师兄的子侄,甚至是……慕辰王子身边的一个侍卫。敢问师姐,这么多的人,你救得完吗?”
青灵目光须臾不离地凝在洛尧身上,嘴唇无声地翕合了几次,终又紧紧闭上。
以前,慕辰也曾说过,她的心思太过单纯。而她自己也明白,毕竟以前阅历少、见识少,看不透复杂的人心和计谋,更不懂得掩藏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所以她一点点地学习,学着从表象判断隐情、学着藏匿自己的情感、学着筹谋算计,在人前虚以委蛇,在人后思虑布局。
她以为,现在的自己,已经能从容应对凌霄城里的各种人事,却不知道,真正的致命伤,竟是本性中那一份良善……
阳光穿过树顶的枝叶,投下斑驳的光影。微风轻至,空气中浮动着草木和泥土的清香,天元池上掠过涟漪散开的波声。
青灵移开了视线,低头拾起地上的一片落叶,在指间摩挲着。
半晌,她轻声问道:“父王召你和御侯去凌霄城做什么?”
这几日心力交瘁,也没有察看过往来的书函,不知道京城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洛尧说:“眼下氾叶亡国,已是定局。朝炎大军南下已是势不可挡,灭掉禺中和钟乞只是早晚的事。再往下,便是九丘了。”
他顿了顿,俊美的脸上神情似笑非笑,“陛下灭掉九丘之心,不可动摇。可他不愿得罪大泽的理由,也很显然。朝炎几经征战,国力消耗极大。莫南氏、方山氏虽然各具势力,却不能真正在财税上帮助到朝炎。自从百里氏宣布臣服朝炎国以来,朝炎每年赋税中近四成、都来自大泽。”
他睨着青灵,“你觉得,陛下准备拿着我父亲进奉的钱,出兵去打我母亲,是不是应该找我们商量商量?”
青灵下意识地弯了弯嘴角,笑意却有些苦涩。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洛尧倒了口酒慢慢喝着,“论武力,我们可拼不过朝炎,能有什么打算?”
青灵琢磨着他的语气,一时揣摩不出真假,沉吟了片刻,说:“你既然知道父王对九丘志在必得,就最好早做决定。你们大泽虽然富甲一方,可生意毕竟也要依靠中原。我不是让阿婧写信劝过你,让你说服你母亲主动请和吗?你有没有仔细考虑过?”
洛尧手中动作一顿,垂眸盯着酒盏,“是你让阿婧写信给我的?”
青灵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说错了话,连忙解释道:“阿婧确实是担心你,给你写信自然也是她的主意,我只是提了一下我的想法而已。”
“既是有想法,为什么不亲自写信给我?”
“我……”
青灵觉得洛尧追问得有些莫名其妙。难不成自己的这个提议造成了他和阿婧之间的争执,又或者占据了信函的大部分篇幅、妨碍了谈情说爱内容的传递?
她呼了口气,肃容道:“那我现在当面跟你说好了。父王一心要对付的人,是当年领兵攻打朝炎的九丘国师洛珩,不是你母亲。洛珩做过那么多恶事,杀过那么多无辜的神族百姓,就算沦为朝炎的阶下囚,也只能算是罪有应得!而且我听说,洛珩其实也不是你的亲舅舅,你母亲实在不必为了他一人,赌上九丘所有百姓的性命。”
洛尧沉默了会儿,“他虽然不是我母亲的亲兄弟,但九丘洛氏一族传到今日,也只剩下他们两人了,母亲无论如何也不会弃他于不顾。再者说,这件事不是交出舅父就能解决的。陛下想要的,是整个妖族的臣服,然而他却给不了妖族与神族等同的权力。九丘一旦归属朝炎,妖族百姓即便是继续留在自己的故土上,也只能沦为二等、甚至三等的朝炎子民,一辈子受神族歧视压迫,长此以往,叛乱、暴动又会再生,难以调和。”
青灵心念一动,欲言又止。
洛尧蓦地看向青灵,目光灼灼,“我把九丘的局势解释得这么直白,也是想问问你,倘若有一日,我选择为九丘而战、成为朝炎的敌人,你……会怎么对我?”
青灵与他对视良久,似乎想从那双妖异美目看进他的内心深处。
末了,她倏然一笑,“你问的,只是假设。我倒有一个认真的问题想问问你。”
她站起身,走到杜英树下,伸手扶住树干。
“我今日在四师兄跟前立誓,此生不惜任何代价、用尽一切手段,也必让朝炎慕晗身败名裂!”
她转过头,望着洛尧,“百里世子,你现在,又打算怎么做?”
洛尧不动声色地仰头看着青灵,半晌,勾了勾唇角,“我早就说过,我们大泽百里氏,只不过是生意人罢了。”
他缓缓起身,收拾好酒壶酒盏。
“师姐,我还是那句话,这条路,并不适合你。”
话音落下,人已转身离去。
青灵默然伫立,面上慢慢浮现出一种自嘲而落寞的复杂神情。
她倚着树干,把脸贴到树皮上。
“四师兄,你走的时候,对我说,要我放下心中执念,做一个真正自由的人……你其实,什么都知道,是不是?”
四下空旷寂静,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的细碎簌簌声,轻柔呢喃。
她垂下眼,含笑落泪,“可我不再只是为了慕辰……因为今时今日,除了爱,我也学会了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