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如遭雷击,脑中轰然。
她的嘴唇开合了几次,却始终没有发出声来。
皞帝低头喝了口茶,“别着急,想好了再回答。”
青灵努力冷静下来。
“父王上次不是说,我年纪还小,想多留我在身边几年吗?还有,青云剑还在我身上。我要是嫁去了大泽,父王就不担心吗?”
皞帝抬眼瞅着青灵,面上波澜不惊,“听你的口气,似乎是不愿意。怎么,当真喜欢上了方山家的大公子?”
青灵摇头,“不是。我只是为朝炎的利益考虑。”
皞帝沉默了会儿,“正因为你是青云剑的主人,才更适合嫁去大泽。”
他顿了顿,迎上青灵微微错愕的目光,继续道:“你是章莪氏唯一的后裔,也是世上唯一可以操控青云剑的人。将来能从你手中继承青云剑的人,也只能是你自己的亲生子女。出于这个原因,不管你将来嫁入哪一个家族,我都可以顺理成章地提出一个要求,让你的第一个孩子继承朝炎的姓氏,成为青云剑未来的主人。”
青云剑掌控东陆命脉,任何家族意图将其占有,都会很容易被扣上心怀不轨的罪名。所以,如果皞帝真提出那样的条件,没有人敢公然反对。
青灵意识到什么,“父王是想……”
皞帝说:“百里扶尧是大泽和九丘的继承人。而他的孩子,也拥有相同的权力。”
青灵脑中豁然明朗。
如果扶尧的长子被纳入朝炎氏,那么从血统的角度而言,这个孩子便成为了朝炎控制大泽和九丘的名份!
她心跳如雷,浑身血液却是发凉,紧紧盯着皞帝,幽幽接话道:“父王有了这个孩子……就不用再忌惮大泽百里和九丘洛氏了。”
皞帝牵了下唇角,嘴边的纹路透露出一丝赞赏,“不愧是我的女儿。”
他的目光移向宽大空旷的殿室,带着帝王睥睨天下的锋利,“世家的荣耀源自血脉。从上古时代起,代代相传、割据一方,即使是到了现在,这种氏族的影响力,在某种程度上仍然超越了君王的权力。大泽的子民始终以百里氏为尊,九丘的妖族也只听命于洛氏一家。我们朝炎一族出身平常,全凭着几代人的武力和智谋、一点点扩张领土,若要比拼在东陆百姓心中的地位和威严,只怕连四世家最弱的淳于氏都不如。”
青灵想起以前在观雾镇听过的茶馆闲谈,充斥着对朝炎和皞帝的鄙视与猜测,不自觉地轻轻点了点头。
皞帝继续道:“这样的局面,不会在短时间内得到改变。我想要建立起一个真正统一的强权,就不得不依靠大氏族的影响力。但终有一日……终有一日……”
他蓦然顿住,不再继续。
青灵望着皞帝。
不再年轻却依然英武硬朗的侧颜映在灯火中,染上了一瞬的柔和。
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精于算计狠辣决绝的一代帝王,而只是那个曾经鲜衣怒马扬鞭指天下的壮志少年……
皞帝收回视线,恢复了严肃了神色,问青灵,“想好了吗?”
青灵咬了咬唇,“如果我不愿意……父王会如何?”
皞帝淡然道:“我也许就准了百里扶尧的请求,把阿婧嫁给他。”
“可父王不是说,阿婧并不适合吗?”
皞帝笑了笑,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泽,“不适合不代表不可能。朝炎与大泽的联姻势在必行,而我,只有你们两个女儿。阿婧虽然不比你理智,但也终究是我的血脉。”
如果阿婧嫁去大泽,未必愿意帮着皞帝对付自己的夫家。但她与扶尧的子女依旧会流着朝炎氏的血液,只要皞帝肯使些手段,未必不能达成目的。
青灵竭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可嘴唇已不自觉地被咬得殷红,“那……如果我愿意……父王能许诺我什么?”
皞帝坦然问道:“你想要什么?”
青灵踌躇犹豫着,无数个念头在脑中飞驰,却始终拿不定主意。
皞帝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大泽百里等同于朝炎的半个国库,你若担负起维系朝炎和大泽两族的责任,就自然有了协理一国赋税度支的义务和权力。至于如何使用这个权力,只要不触犯到国之根本、不伤害到朝炎的利益,父王都不会干涉。”
掌控赋税度支,等同于决定朝炎所有的财富出入,于某种程度而言,是足以影响一切政务的特权。
俸禄的支付、军队的供养、所有政务的运转,都需要财力的支持。即使在公务之外,想要收买人心、筹募私军,也需要大量的金钱……
这个筹码,拥有了太强大的吸引力!
青灵目光游移,轻呼了口气,问皞帝:“如果是阿婧,你也会给她同样的权力吗?”
“她若成了百里氏的媳妇,自然就拥有这个权力。”
青灵的手交叠放于案下,紧握着、掐着掌心。
到了这一刻,她已经隐约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落入了皞帝精心编织的一个陷阱。
每一次的拒绝与赞同,每一次的推心置腹,其实都不是漫无目的。
他太了解自己此时此刻的心理,太清楚她对方山王后和慕晗的恨意,明白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舍得将这样诱人的东西拱手让给慕晗的同胞姐姐!
即使只是让他们失望嫉恨,让他们失去原本胜券在握的些许优势,也能带给她无比的快意!
她稳住视线,正视皞帝,一双在夜灯光线下显得漆黑晶莹的眸子,压抑着最复杂最纷乱的情绪。
皞帝也看着女儿,面上的神情依旧云淡风轻,然而眼角处微微上扬的细纹却泄露出胜券在握的欣喜。
他们本应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对彼此怀着无条件的爱与信任。
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坐在了棋盘的两端,互相试探着对方的底线,想着如何走出对自己最为有利的下一步。
这就是帝王家的父女,这就是天家的亲情。
“如何,想好了吗?”皞帝轻声问道,语气中竟透着一丝慈爱。
青灵松开案下攥紧的双手,动作僵硬地取过茶壶,为皞帝添了杯茶,一字一句缓慢说道:“女儿,全凭父王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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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灵从承极殿出来,孑立玉阶之上,仰头望着夜空中的一弯明月,沉默了良久。
她缓缓朝自己的寝宫行去,深深地呼吸着夜晚清凉的空气,冷却住沸腾的心绪。
这件事,要不要写信告诉慕辰?
他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青灵脑中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也许,自己答应了跟百里氏的联姻,慕辰也就不必娶安氏的小姐了……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银阙宫,刚踏进寝殿的大门,就被人热烈地拉住了手。
阿婧俏脸绯红,拉着青灵,“你回来了怎么也不来找我?”
青灵看着阿婧,心不觉微微缩紧,垂下眼往内室走去,“路上走得太急,人有些累。”
阿婧对青灵的冷淡视而不见,挽着她的手,一直跟进了内室。
青灵径直坐到了睡榻上,仰头对阿婧说:“今晚真的累了。要不明日去你宫里找你?”
阿婧今夜的脾气出奇的好,被下了逐客令也不生气,款款一笑,朝一旁静候着的侍女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她坐到青灵身边,“我就问你一件事。”手指绞着绢帕,神情有些期期艾艾,“刚才你去见父王,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青灵沉默了会儿,说:“有。他说慕晗罗列了我的几条大罪上奏,每一条,都足以定我的死罪。”
阿婧抬起头,桃花眼中闪烁着惊愕,“怎么会?慕晗他……”
青灵笑了笑,“怎么,你母后没有告诉你?他们联手算计我的性命,在鄞州射杀了我的师兄,还义正言辞地在父王面前痛斥我的大罪。”
阿婧望着青灵,半晌,移开了目光,“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不知道,却并非不相信。
她亲眼见过,自己的母亲,精心算计、一步步扳倒了大王兄慕辰,将一个天之骄子逼入了濒死的境地。她能够相信,倘若青灵真成为了母后眼中的敌人,同样的事,也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可是,
阿婧倏然转头,“可是……你不是和雷表哥在一起吗?母后怎么会算计你?”
青灵揉了下额角,“我不知道,你问她好了。”
阿婧揣着满腔激动而来,却被青灵的几句话浇得冰凉。
换作往日,她或许会出言反击,或许会执意争论。
然而今夜的她,异常的感性。
阿婧讪然沉默地坐着,半晌,轻声道:“她虽是我的母亲,可她做的很多事,我都是不赞同的。我和她,是不一样的。如果有一天,她真要伤害你,我……会尽力帮你的!”
青灵抚着额头,仿佛是想通过这个动作来抵御浓重的疲惫,又像是,在掩饰着什么情绪。
她声音微哑,“阿婧,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我一个耳光……”
阿婧不明白青灵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赧颜辩解道:“谁让你那时扮作男子,又突然拉我的手,还当着扶尧的面……”
她怔然住口,想起那日的情景,心中甜甜涩涩。
只道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却原来,在初遇的那一刻,便已是动了心。
所以,才会那般介意自己在他面前的一言一行……
青灵把脸埋进掌中,长出了一口气,随即抬起头来,嘴角扯出一道笑,“以前,我总想着,要把你扇我的耳光全打回去。可是以后……你若是还想打我,我都不会还手的……”
阿婧心头一暖,以为自己的一番话终是化解了青灵的敌意,伸手挽住她的手臂,“我干嘛要打你?我有那么野蛮吗?”
她缓缓偏头,靠着青灵的肩膀,声音低柔,却蕴着一种难以言绘的激越,几乎有些发颤,“你知道吗?我听承极殿的宫女说……扶尧他,他今日,亲口向父王提亲了。我心里……真的很欢喜……父王一直想促成朝炎和大泽的联姻,所以一定会答应的,对不对?我以后……一定会做一个好妻子的。对人温柔,再也不乱发脾气……”
青灵僵硬地坐着,听着阿婧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心事。
夜风卷起榻前垂落的纱帘,拂动出暗彩明灭的光影,如同心底暗藏着的晦暗情愫,无声无息地舒展着枝蔓。一旦收拢,便会将人心完全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