揪心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
铸鼎台关押的数百名囚犯,有大约一半的人在混乱中逃了出来。莫南宁灏手下负责戍卫鄞州的朝炎士兵在城内连夜追捕,闯入西城的街巷民居中搜查逃犯。
氾叶人对朝炎的军队本就抱着不怎么欢迎的态度,一来二往之下,由口角升级为辱骂、再升级为殴斗的事件越来越多,最终引发了整个鄞州西城的暴乱。
匆匆赶来维持秩序的氾叶禁军,先是试着调解双方的矛盾,帮着朝炎士兵搜捕逃犯。然而眼见血脉同胞不断被杀戮的场景,这些从小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也再无法承受良心的谴责,一个一个地调转了矛头,不再听从上级的指挥,与朝炎的士兵拼杀起来。
在城外统领大军的方山修,接到宁灏的奏报,遂从城外大营调遣来了大批的弓弩手,各自驾驭坐骑,以火箭击杀逃窜的人群。破晓时分,整个鄞州西城,烟灰蒸腾、哀嚎连片,已成一片火海!
不出一日,皞帝的御令也从凌霄城传来,称氾叶“禁军横逆、抗拒王师、杀戮平民,其反意昭然,刑兹无赦”,朝炎国向来“德施诸侯、令行天下 ”,断不能容许此等“侮谩不恭、旁协妖孽”。命朝炎帝国兵马大元帅莫南岸山即刻领兵封禁氾叶王宫,黜免氾叶王族一应特权,将王室三代以内宗亲全数押解入京。
御令一经传出,鄞州城更是混乱不堪。
当今的氾叶国主是慕辰的表兄,性情懦弱胆怯,闻讯瘫软在地,大呼冤枉。相比之下,王后倒镇定许多,急命亲随带着几位年幼的王子和王姬离开王宫,另寻来年纪相仿的孩童装扮顶替。
氾叶国主知晓后,怒斥王后,说:“若是让皞帝察觉,你我更是罪加一等!”
王后傲然冷笑,“他想除掉氾叶,蓄谋已久,岂是君上你一味忍辱顺从就能阻止得了的?如今冒不冒险都已成定局。若能侥幸成功,好歹也能为王室留下一点血脉!”
亲随领着王子王姬混入外城,却不料朝炎军队早已将出城之路封得死死的,直可谓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无奈之下,病急乱投医地求助到了慕辰暂住的暄王府。
王府之内,青灵一直在病榻前照顾昏迷的黎钟。
鄞州城内的动静她也略有耳闻,可心力交瘁、忧伤彷徨之际,实在提不起精神去关注与自己那野心勃勃、终于得偿所愿的父王有关的一切。
直至书房那边的庭院内,突然传来一阵孩童的哭喊声。
青灵心下狐疑,侧耳聆听,只听除了哭声以外,像是还有人在争执着什么。
她松开黎钟的手,吩咐和她一起守在榻旁的侍从留意照看,起身出了门。
书房外的庭院内跪着五六个年岁不同的孩子,皆俯首痛哭,旁边一名老妪亦是掩袖而泣。
台阶上卫沅正对跪在自己面前的一名男子怒道:“你们现在倒是说得头头是道,当初殿下受难时,怎么没见你家主子来认亲!”
那男子伏地磕头,“若非别无他法,小的也不敢求到这里来!还求王子看在长王姬的份上,帮帮我们!”
慕辰立在卫沅身后,面容中隐有疲惫之色。西城暴乱之后,他一直关在书房中与亲随心腹议事,一日一夜,不曾有过片刻的休息。
他沉默地望着院中诸人,良久,清冷开口道:“父王旨意已下,我若帮了你们,便也成了大逆罪人。正因为我是我母亲的儿子,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那样的结局。你们无需理解,也尽可对我心存怨恨,但我,不会改变决定。”
语毕,他转身吩咐卫沅:“送他们出府!”
跪地的男子和老妪见此情状,已知难以扭转,却依旧不肯放弃最后一线希望,拼命地磕头求告。
孩童们从大人的反应中意识到什么,亦哭得愈加响亮起来。
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略脱稚气的女孩猛地站起身来,冲上前几步,带着哭腔说道:“表叔叔,求求您,救救我们吧!我们一定会听话!一定不会给您惹麻烦的!珍儿不想去牢里!”
女孩长相乖巧可人,一双泪光盈盈的大眼睛却溢满了无限的恐惧。她仰着小脸,绝望而乞求地向慕辰伸出了双手,但随即便被旁边的侍卫拦了开来。
慕辰保持着微微转身的姿势,始终没有回头去看那女孩。
青灵倚在月门处,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她抬手揪着衣襟,似乎想借这个动作让痛楚减轻几分,却依旧觉得呼吸沉重、透不过气来。
卫沅和众侍卫驱赶着求助的人出了院子。
经过月门的时候,卫沅等人看到青灵,停下脚步,向她行礼。
被推攘着的孩子们也止住哭喊,抽泣着,仰头看向青灵。
她此时乌发轻挽,簪着支白玉素钗,一袭暗玫红色的长裙衬着原本已有几分苍白的面色,更显阴郁憔悴。
她微微吸了口气,抑制住情绪,缓缓走到那个叫珍儿的孩子面前,蹲下身道:“你叫珍儿?”
珍儿点了点头。
青灵抬手替她擦了擦眼泪,目光在周围孩子的脸上逡巡一圈,缓缓说道:“你们是氾叶王族的血脉,你们的祖先,曾是东州大陆上最强势的君主。你们身上,也拥有着跟他们相同的勇气和力量!不管今后你们遇到怎样的困境、吃多少的苦,都不要怯懦,更不要放弃希望!不管用怎样的办法,都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凌霄城并不可怕,只是……”顿了片刻,“记得不要相信那里的任何人。”
珍儿用手背抹了把脸,抽着气,恭恭敬敬地给青灵行了个敛衽礼,“谢谢姐姐。”
虽然落魄苦楚,可王室出身的孩子依旧保持着得体的言行举止,听完青灵的一席话后,悲伤的情绪更是控制住了几分。
青灵站起身,退到一旁,看着卫沅带着稍许平静下来的孩子们朝府门的方向走去。
待众人的背影消失,她徐徐转过身来,见慕辰仍然站在廊檐下,幽黯深邃的目光默然凝濯于自己身上。
青灵走了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修长冰凉的手指,尚有些微微发颤。
谁都不是生来就心狠的人,只是很多时候,要守护的东西太多,两相权衡,不得不选择冷漠、不得不舍弃一方……
这个道理,昨日的青灵还无法理解接受,而今日,易地而处,她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彼此双手默默相握了片刻,青灵开口道:“若非我毁了铸鼎台,他们也不会遭此磨难。你放心,我会在父王面前替他们求情的。父王顾及帝王颜面,未必会为难小孩子。”
慕辰一手握着青灵的手,一手抬起、轻抚过她的眼角,“若非铸鼎台被毁,你又岂能活着出来?要是你有什么意外,我……”
他指尖一顿,沉默住。
青灵仰望着他的双眸,见那幽暗深潭中似有炽热的火光簇动,看得她心头一惊,慌乱地移开了视线。
眼角边他指下的那一点点肌肤也燃烧起来,灼得她意乱神伤。
她偏过头,笑了笑,“我要是真走投无路了,也会拉着慕晗一起死的!他死了,你就是朝炎的储君。等你当了皞帝,天下也就太平了,我也算是为东陆立下了一桩大功,死得其所了。”
慕辰松开手,苦涩地牵了牵唇角,“我若连你都护不周全,又何谈天下太平?”
青灵沉默一瞬,抬头望向天际流云,“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他们越想除掉我,我就越要活得让他们时时忌惮!总有一日,我要他们为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
慕辰凝视她的侧颜,见她目光凝肃,曾经的清澈灵动被一种执着的冷锐所代替,嫣红的唇依旧柔软娇美,嘴角却不自觉地紧抿出一道常年置身战场杀戮之人特有的坚毅线条。
他心头一紧,微微揪痛。
迷谷树下那个红裙轻扬、盈盈而立的姑娘,唇边的笑意纯纯,姿态中却透着些许局促,一双清澈的眼眸里,闪烁着倔强的慧黠。
夭桃秾李,风流蕴藉。
这八个字,在他心中轻轻划过,漾出了一种柔和而玄妙的感觉。
回首经年,物是人非。
短短两年,命运让他们相爱、又让他们成了兄妹,让他们相守相依,却又要她为他褪去纯真、卷入尔虞我诈,乃至最后痛失至亲,成了一个从此背负沉重夙念、为复仇而活的女子……
慕辰抬起头,顺着青灵的视线望向天空。
总有一日,
他在心里默默许诺,
他会将命运攥在自己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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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墨阡带着大弟子晨月来到了鄞州。
他的表情依旧千年不变的清冷,似乎没有哀伤,也没有责怪跪倒在自己面前的青灵。
走进停放着源清尸体的厅堂时,他脚步微微踉跄一下,继而遽然地阖上了双目、驻足原地,良久,方才重新睁眼走上前去。
寒玉冰晶棺将源清的容貌保持得栩栩如生,亦如活着时那般眉眼温和、神态静谧。墨绿色的长衫裹着略显瘦削的身材,双手交叠于胸前、握着暗褐色的寻木剑。
青灵跪在棺前,忍泪把前后经过讲了一遍。
“……慕晗想杀的人是我。莫南宁灏放箭射杀的对象也是我。四师兄是为了救我才……”
她抑制住情绪,对墨阡说:“等把四师兄和五师兄送回了崇吾,我会去凌霄城,把实情禀报给父王。”
皞帝信也好不信也好,或者信了却不打算处置王后和慕晗也好,她从今往后都会站到明处,成为慕晗和方山氏的死敌!以后皞帝想要利用她的身份也好、青云剑也好,就必须考虑她的立场!
她没有了退路,也不在乎退路!
成王败寇,她愿意赌上自己的性命前程,不死不休!
墨阡望着青灵,目光惆怅且又透着一丝疲惫。
留她在凌霄城的时候,她就说过,会为权势而搏。
他以为她只是少年心性,幼时生活又枯燥乏味,因而格外向往新鲜明丽繁闹的环境。
他以为她会像在崇吾一样,靠着自己的灵动与慧黠,博一些父亲的恩宠,逍遥自在地生活。
他以为她说慕辰只是哥哥,便不会再不顾一切地卷入他的谋算……
他放她自由,不是没有过顾虑,不是没用过畏惧,只是没有想到,三百多年的淳淳教导、想方设法让她淡薄心性的努力,终究,还是付之东流。
墨阡沉默了许久,对一旁悄然垂泪的晨月吩咐道:
“走吧,带你师弟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