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八掌 千机雍元【下】
“朕听说云湖堂拉了药材过去?”因着当时和风伊洛的保证,他并没有如何监管云湖堂和云穆的动向,但龙卫出城的当天,是亲眼看到那么大个镖局的车队出来的,为了稳妥所以报到了自己面前来。
“嗯。”楚昭南对这事是知情的。卿婧瑶最近日子过得乏味,常常让十花去街头巷尾的听墙角,或者来千机阁找楚昭南说点不下饭的小笑话。那天十花去茶馆听话本,刚好也看到云湖堂的掌柜给路南细细叮嘱的情况,所以他知道。
他还知道,风伊洛这回送过去的药就算不能起死回生,但也足够顾陵歌好好调养一段日子。顾陵歌那么长久的、几乎和漫漫长夜一样没有尽头的苦痛,似乎正在慢慢好转。
“前段时间她不是才把云穆派过去的人给丢回来么,怎的这回就又接受云湖堂的东西了?”卿睿凡一直以为顾陵歌快刀斩乱麻,顶着那么大的风险还完全不容错的把所有人撵回来,他到现在都没想通。
从本质上来说,他是有怨气的。顾陵歌本身体质就差,好不容易有人愿冒着天下大不韪地追随,她还是那么倔强,决绝到近乎自我。他一方面心疼,但一方面,是有些气愤她不明所以的。他想到顾淮,觉得顾陵歌这样完全没有意义。
她拒绝了所有好意,即使这些能让她免受死于非命。
“皇上大可不必如此。”楚昭南看着说到底还是琉璃庄的人,他对顾陵歌的了解比皇帝深厚,虽然他明白皇帝恼怒的重点。远处隐隐传来报时的呼声,他听得有些烦躁,眼皮子都跳了几跳。
“皇上以为歌儿是什么样的人?”楚昭南并不在意自己对顾陵歌的称呼让卿睿凡接近跳脚,他只是默默看着黑到完全没有尽头的夜晚,像被困在箱底的皮偶一样冷漠,“她好不容易逃脱牢笼,如何还能忍受身边尽是探子奸细?”
“皇上纵是不与臣言明,你我也心知她出逃的时候身边跟的都是些什么人,如何这时候来怪罪她不收好意,不做人情了?”楚昭南从漠北回来之后,大部分的时间被皇帝和帝姬携手困在帝姬府,但无论他的职位如何被架空,他也始终是后党成员,也始终,到如今还在受着顾陵歌安排下的良好照顾。
所以他不能任着皇帝东想西想,说些不下饭甚至插心窝子的话。“清河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人,签了死契,做了血盟要留在她身边的人,因为和云穆的通气被遣送回来。这涉及到谁了?她没有杀生也没有追究,还放了清河回来,皇上敢说歌儿不知好歹?”
“安言咱们就更不说了,千机阁本就是一本糊涂账,外人看皇上是体恤仰重微臣,把千机阁划到臣手上统领,可谁会想要一个烫手山芋一样的空壳子?”楚昭南稳稳的把茶杯放下,声线冷凝宛如磨刀。
“他自个儿金蝉脱壳接近疲惫不堪的歌儿,又自作主张留人休养,他一身黑雾似的谜团,歌儿本就风声鹤唳,如何能够受得暗箭缠身,天灵悬剑?皇上您过了这么久,真的有认真查过歌儿出逃之后她身上发生的事吗?”
“还是您大梦不想醒,丝竹绕帝京?”
楚昭南说到最后已经接近讥讽。他知道顾陵歌和顾淮的遭遇战里有过那么多血泪伤痕,但他也非全能,并不曾知道那么多拨人曾重走顾陵歌的路。他只觉得寒冷,这渐渐入夏的暑气,仍旧温暖的锦被,恰到好处的茶水,都不能使他暖和。
“皇上如今知晓怨怒还能召臣来埋怨一通,歌儿……歌儿身边可能连个知心交底的都没有。”楚昭南颓然坐在冷硬的石板上,规整的纹路象征着皇家秩序,但他只觉得冷到窒息。严格说来,他和卿睿凡都没有立场质问顾陵歌。
他们都不曾保她于危难,所以都没有立场说慷慨。
“她是朕的皇后。楚爱卿逾越了。”卿睿凡居高临下的看着楚昭南,面色如水。“朕只是想知道那些送出去的药,真的能够起到作用吗?”他仍旧挺拔,但蓝衣一眼就看出他的色厉内荏,但这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皇后?呵。”楚昭南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壶酒,高而细长的壶嘴怼着嘴唇有些凉意,他仰头就是一大口,然后转移开话题,嘴角的笑容悄悄爬上来。“我今儿去过云湖堂了。”
“洛姐姐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治愈歌儿的把握应该在七成或者更多。”他话还卡了一半在喉咙口,突然就被提着衣领子站起来。心里的愉悦被打断,他面色有些不善。
但卿睿凡不管,他看着他,深色的瞳孔中像是炸烟花一样有了光彩,绚烂至极,声音也像是被炽烈烟火灼烧,有些颤抖:“真、真的吗?”
“别高兴得太早。”楚昭南眯着眼睛,他面前的这张脸忽明忽暗,但无论光影如何变幻,那份汹涌洪烈的情绪都是显而易见的,“这个过程很长,而且对她来说,会很痛苦。”
看懂卿睿凡眼眸深处压抑的颤动和激烈,楚昭南最终还是放弃了那个称呼,并不只是卿睿凡不配那一声皇后,他自己也不配那一声歌儿,左不过是两个罪人在雪地里互相捅刀子,红白相间的天地又冷又冻,再也看不到最原初的纯净。
“朕知道你遇上千机阁的烂摊子,肯定是不好收拾。”卿睿凡就那么看着楚昭南,片刻之后还是松了手,两人一起跌坐在地上,灰色的石板和红色的门槛,他们俩像是两个失意落魄的浪子,“但千机阁总得要人打理,朕需要它站到明处来。楚爱卿曾应过朕的。”
这是早就和楚昭南说好的。龙卫会成为统一皇权的影子,它会裹挟着暗夜至深至冷的风吹遍这片大陆的每一个角落,会成为接替民间组织的官方力量,忠心可控且安全。
而千机阁会成为新的制衡。它将永远站在帝都的最高处俯视世人,向这光华大地上的每一个小人物投去平等悲悯的目光,也将永远站在人前,成为雪融冰化,寒来暑往的永恒碑记。是新一代的镇墓兽,也是永生世代的明光剑。
“皇上此言差矣。”楚昭南只是喝了点酒,但并没有醉得难看,他颧骨下有淡淡的红晕,看着卿睿凡,他眼神有些涣散,“臣并没有应过皇上如此事件。”他答应的是顾陵歌,在那个星星垂着泪光,鲜花踩着露华的夜晚。
“蓝衣,驸马醉了,把偏殿收拾出来吧。”卿睿凡没有多说,站立起来,负着双手,缓慢踱步走进内殿。蓝衣唤了人来,搀扶着楚昭南往左边走开,并没有注意到廊檐下有个身影悄悄潜入。
“皇上,那个箱子里确是药材,是元洛花的花,茎,根。”龙卫的领头人跪在卿睿凡面前,看着这个年轻的帝王。他眉峰起伏,看着榻上的残棋像是完全没有注意有人来到。
“嗯。人已经到目的地了吗?”卿睿凡摸着手上的扳指,把它褪下来,细细的摩挲着上头的每一道纹路。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卿睿凡没说话,只挥手让人下去,然后走到书案边,拿出被梅花镇纸压得平实的一张画。
朱红的颜料保色度极高,那个女人站在元洛花丛边,目光并没有落在花朵上,反而聚精会神的看着灌木上的三角刺。花朵攒动在美人眼里不是美景,在他眼里当然也不是。他这时候的目光在元洛花上。
莫说这宫里,就是放眼整个帝都,会养育元洛花的地方都只有风岚宫。本身这北方的气候就不适合这种花生长,更别说装满一个箱子。那么云湖堂的花材也只能是从风岚宫出,也就是说,宫里有问题。
但他没有想通的点在于,既然花是春兰殿的人捣毁的,璃夏又几乎没有去过天井,那么是谁把花运出去的。总不能说是杨怜儿?她跟自己争斗都闹得风风雨雨的,如何会帮顾陵歌?
或者说这件事,别有隐情,有问题的,其实是璃夏!
看看外头的天色,红漆雕镂的窗户渗透进断断续续的菱形暗冷,卿睿凡发了会呆,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蓝衣,终究还是没说什么,悄咪咪吹了灯歇息了。
这件事不管过程如何,但结果无疑是对顾陵歌有益的,他也就懒得再去追究。璃夏之所以会这么做,多半是得了顾陵歌的授意。那么他是不是就能够合理推测,顾陵歌是因为想自救才会在北方种下这些元洛花。
他是不是能够合理猜测,顾陵歌其实并没有那么冷感,她其实还是想要活下去,她其实还是想要再站在太阳底下的呢。
高傲的皇帝闭上眼睛,掩盖住喷薄欲出的疲劳,他的眼角有晶莹的液体流下,明黄色的被褥下方是沉稳有力的心跳,供养着躯干的似乎不是血液,更像是从不停歇的珍爱和对生命顽强意志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