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 晨曦祭神
立夏已经过完,接着要来的节气是小满,这几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地习俗的缘故,小镇上的人员流动得要比以往多很多。柳梅音昨儿过午派人送来了帖子,说是当地祭车神的日子即将到来,邀顾陵歌出门游玩。
接到帖子的时候,顾陵歌正在吃饭,她现在虽然和大家一起坐在桌子上,但她能够够到的菜色基本还是些寡淡清白的小东西。她发现路南自从来了这里之后很喜欢当地酿造的酸菜,每次一上桌,他眼睛都会直。
她本来起了玩心,想要带着路南一起亲自做一罐的,但王鹤说现在已经过了最好的时节,所以只能换个思路去买。但镇上专门做这个的没有,大多都是家里人自用,一时间也整不出什么花样来。
好在路南对酒店里的酸汤牛肉很是喜欢,也算是找到了平价替代,这一阵子的桌上都有这道菜,路南又每次都饿虎扑食,所以穆贰老是开玩笑说路南总有一天会吃上酸汤八仙桌。
“这么快就要进小满了啊。”湖月倒是慢条斯理的喝着酸菜鱼里的汤头,看着外头如丝线一样的细雨,神色淡净,被辣椒激出来的红润脸颊让他烟火气都浓重了很多,“这地方要开始绵绵细雨如丝绸,段段相思悟辽东咯。”
倾霜瞥他一眼,闷声吃饭,并不搭理这人莫名其妙出来的诗情画意。反而是顾陵歌接上话头,“相思?月初你还这大白天的打算思谁去?是我不好看了还是倾霜管不住你了?”
倾霜和湖月的关系虽然现在不明朗,但她见过猪跑,总觉得她俩也是迟早的事情,又是郎情妾意,所以才拿着她俩开涮。二人都没有搭腔,顾陵歌留了个心眼,越发觉得这事能成。
“阿南你倒是管管她啊,之前一副明天就要懒得管事的样子,现在倒是闹腾成这样,真的好吗?”湖月似乎是被花椒麻到了,有些口不择言的看着路南,但就是再借给他三十个胆,他也说不出“撒手人寰”那四个字来。
“真的不好吗?”路南把酸汤拌进饭里,慢条斯理的吃完小半碗,擦了嘴角的油渍,喝完一杯解腻的茶,然后眨眨眼睛,一脸茫然的看着湖月,“凡事不都是以姐姐开心为宗旨的吗?”
来这好几天,他和穆贰早都习惯了,哪天饭桌上这两人没有互呛几句都是筋搭错了。没有被点到名的穆贰在快乐吃饭,阿南站在对立面火上浇油,湖月看一眼木头似的倾霜,感觉自己的前途很是黑暗。
“不过这个祭车神倒是没有听说过的,反正我没有见过。”穆贰只以为柳梅音是顾陵歌来了此地之后认识的朋友,看名字有些女气,所以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反而成了最能抓住重点的那个人。
“南方和西南方向做这个祭祀的人会多一些。”倾霜也放下筷子,摸了杯茶下肚,慢摇摇的开始讲故事,“尤其是西南多山区丘陵,骑马还好,行车就有些不便,甚至有传说说,有一对新人下聘的时候,车队不仅人仰马翻的,就连去的媒人都断了一根骨头,最后婚也没结成。人们都认为是由于车神没有得到祭品,才会降下惩罚,让人们外出困难,诸事不顺。”
“后来有人去问了城隍爷,确认了是车神作乱,还指名了如何消除车神的怒气,这才有祭车神的习俗传下来,还说举行祭典的时候不仅要准备牲口和水果,有的地方还会让巫祝来跳舞娱神。都说那巫祝的舞蹈可好看了,还有许多男男女女在祭车神的祭典上定下姻缘呢。”倾霜面目和善,不似作伪。
顾陵歌正在和碗里的豆腐做斗争,好不容易吞下最后一块,就听到倾霜开始胡扯,虽然牛头不对马嘴,但意外地有点意思。她耐着性子听完,然后开始咳嗽。一时间所有人都紧张兮兮的看着她,她摆摆手,让侍女端来热茶,小口小口抿完。
“但凡我少看点杂书,我都信了。”顾陵歌招手让路南过来扶她,小心翼翼的站起来,腰间的禁步滑下来,发出清脆的当啷声,在这闷湿的天气里,算是清音,“不会真就有人信了吧?”她嘴角挂着笑,环顾一周,然后摸了摸后腰。
“嗨呀,这在座的人都是憨憨,哪儿能和夫人相提并论呢?”倾霜也站起来,她婉转低回的声音里说是说的众人,但眼睛一错不错的看着湖月,活脱脱一个女版司马昭。顾陵歌没有说破,转而带着路南往马棚走,去看星河,附带消食。
“姐姐一般都看的什么书?”路南到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自己人形拐杖的事实,每天乐此不疲的跟着顾陵歌到处溜达,连带着他也喜欢上了星河。但他和顾陵歌相处的日子着实是少,所以也在一步步的努力了解。
“啊这。”顾陵歌被打了岔,还在脑子里咕噜咕噜晃动的豆腐瞬间凝固,然后散沙一样消失不见,她一边扶着窗棂,一边思索,然后发现自己啥都想不起来,“看过什么书啊,时间太久了,我都记不清楚名字了。”
她看着路南的头显而易见的耷拉下去,赶忙安慰道:“但是祭车神这个我知道,要不要我告诉你呀?”她对路南这样的小撒娇受用得很,最近也越发宠,很有些不要原则的大无畏意识。
但是路南摇了头,他只低沉了一下,然后就抬起头,眼睛贼亮,声音里有少年的清朗和公子的俊爽,他对着她说,“没关系的,到时候看到就明白了。姐姐还是给我讲讲星河的事情吧。”顾陵歌摸摸他的头,说起来与星河夜宿的故事。
在饭厅里的穆贰被王鹤带着去前厅看刚赶回来的伊墨了,湖月却还没有走,他看着斜靠在门框上的倾霜,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虽然表面上保持着对顾陵歌的热情,但仍旧瞒了她许多事情,比如和倾霜的卖身契。
“行主是想让在下兑现了契约了吗?”他站起来,倾霜瘦削的背影在斜风细雨织成的罗网里有点发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倾霜回了头,看了湖月许久,最后也只是冲他眨眨眼睛,没有说一个字。
祭车神的时间选在第二天的黎明时分,据说是老人们定下来的,而且地点也不在市集,而是沿着乡村小路去到田边。路南推着顾陵歌的轮椅,跟着人群往外头走。他们几个习武的还好,顾陵歌是许久没有起这么早了,加上身体不爽利,哪怕轮椅颠簸她也仍旧是睡着的时候多一些。
后来人越聚越多,吵闹嚷叫的声音也越来越大,顾陵歌好歹是不睡了,她睁眼就看到一大群庄户汉子站在大水车前头,一张矮矮的几案摆放着鱼肉和香烛等物品,为首的人嘴里喃喃着什么,顾陵歌听不大清楚。
然后在点燃的火把下,汉子们靠着大水车开始吃麦糕,麦饼,麦团,因为来的人不少,也有人小范围的在卖这些东西,但更多的是互相分食或者自带,穆贰兴高采烈的去买了好几个麦糕,虽然口感粗糙但挺管饱。他分了一个给顾陵歌,但是对方苍白着脸没有接,双目如水的看着面前这些人。
橘红色的光和破晓而来的淡白色打在这些劳动人民的身上,她看到他们单薄衣衫下迸发喷薄的生命活力,那些流畅的肌肉线条和起伏血管无不勾勒着对土地的热爱,他们古铜色皮肤里有从远古因袭下来的力量和张扬,挂在水车旁边的鼓锣上闪烁的都是时间深处的刻痕与欢唱。
顾陵歌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锣鼓声划破寂静,打开天光,汉子们喊了声号子,挽起裤腿,走向河边上装好的水车,数十辆车横亘在数十行田垄的上方,看着规整且壮丽,无声无息的河水缠绕着水车和木板转动,绵绵绕过一圈之后断然奔向下方的农田,像是给干渴的人补给,褐色的泥土像是永不满足的大口。
哗啦啦的水声随着落差传开来,听在顾陵歌的耳朵里,新鲜有之,喧闹亦有之。她往旁边看,路南看稀奇一样的目不转睛,穆贰背对着她,手不自觉的放在腰间,伊墨不知何时走近,给她带了个暖和的汤婆子。
水流纵是再小,但毕竟阵势浩大,等到河浜水光,田间盈盈并没有花多久时间。执事又敲过一遍锣鼓,汉子们从水车上浩浩荡荡的下来,重新聚在大水车牵头。有老人家从人群中走出,端着满满一杯白水,泼入已经丰盈的土地之中。
顾陵歌听他苍老的声音悠悠的传过来,他说:“神灵静听,容享祭典,庇佑我方,水源涌旺。”此时的天光已经大亮,人们对着河水和大水车拜了三拜,随后各自散去。路南守在顾陵歌身边,似乎还没有回转精神。
想想也是,本来听着倾霜的铺垫以为得是个多么婉转的故事,结果就只是一群庄稼汉模拟了一遍下地犁土,落差肯定是有的。但这就是祭车神,百人众口不如亲眼所见。祭典,归根到底,也就是人们与苍生的和平协定。
顾陵歌似是疲累了,她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出门时候的从容被冷风磨掉,她只觉得浑身都细细软软的疼,刚刚在路上的颠簸全都回忆起来,现在更是有加倍的意思,她有些受不住。
伊墨的心思并不在祭典上,他这时候蹲下来与顾陵歌平视,声音有风霜刮过的疲累和没来由的妥协:“这次我东西齐备,不会再走了。那么,小姐你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