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春兰为俎【下】
玲珑让守在门口的宫人呈进来一张淡粉色的手帕,上头的泥土虽然有些松散,但并不妨碍人看出这是两个不一样的鞋印。所有人都是木然,越看这出戏越觉得乏味,甚至有些想笑。
“这上头的鞋印,一个是花圃宫女水月,还有一个,经过奴婢查证,是贵妃娘娘宫中的莲月姑姑。”玲珑身子发抖,对她一个二等宫女来说,控告一等女官本身是大不敬,加上莲月又出身一直和风岚宫不对付的春兰殿,如何让人不揣测?
“嗯?此话当真?”卿睿凡这时候倒是一副生气的表情了,他看着跪在下首的玲珑,天子威严显露无疑。杨怜儿看他疾言厉色的样子,说不上来心中所感,一边觉得自己瞎了狗眼,一边暗地嘲讽连连。
“玲珑微薄,万万不敢拿皇后娘娘的势,还请皇上明察。”无人能拿皇后的势,也无人能假借皇后的名义,这一句话堵死了所有想要为莲月求情的借口。皇后纵然仁德,但也从来不能被人枪使也使得。
“即使如此,贵妃还是让莲月回一趟宫吧。”卿睿凡面上有薄怒,但也给足了杨怜儿面子,表面上看他对这个唯一的贵妃爱重有加,即使出现这等事情,也留双方脸面。但实际上,杨怜儿除了这不能当饭吃的脸面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再唤过她的名,她再也不能走近他的心。
“是。”莲月来得匆匆忙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风岚宫里。杨怜儿给她许婚确有其事,她前日就出宫忙活得脚不沾地。她与杨怜儿早已是相看两相厌,此番出宫还是之前采买的时候拜托媒人给穿的话,不然杨怜儿怎可能放她?
也就是因了她的许诺,这召回才显得突兀且不近人情。“莲月拜见皇上、皇后,贵妃,宸妃和诸位娘娘。”她这两日该是忙糊涂了,脑子都是昏沉的,脸色苍白,脚下也发飘,说话的声音都不大利索。
“莲月姑姑这是出什么事了?不是出宫办喜事么?怎的一脸耗竭的样子,莫不是心虚了?”有个声音不咸不淡的响起,皇帝和贵妃都没理会,宸妃和杜如书都是好整以暇。
“回才人的话,奴婢也不知怎的……”莲月越说越虚浮,但那才人却没给她缓冲的时间。她目光犀利,看着莲月,神情讥讽,“姑姑若是不适,最好早些说来,若是心虚,这里头,可就有得话说了。”
“奴婢驽钝,不知才人弯弯绕绕的为了何事,还请才人勿要怪罪。”莲月怎么说也是杨怜儿身边的领头人,万万不会甘心被一个才人折辱了去的。她就算没有脸面,但好歹也是春兰殿的奴才。她还看不起这人的羞辱。
“够了,妹妹伶牙俐齿的功夫不想着正经事,与本宫的奴才划拉些什么破算盘。”杨怜儿进宫以来一路顺遂,虽然暗地里吃的亏多,但明面上从来没人给她难看。这才人无非就仗着自己的父亲才升了兵马指挥使,尾巴一翘也不知道能张扬到几时。
“玲珑,本宫且问你,你说的查证,证据在何处?”杨怜儿拨了拨手上珐琅彩的长护甲,目光悠远的看着跪得端正的玲珑,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纡尊降贵的拉家常——她素来是这样一副温婉贤淑的样子。
“回贵妃娘娘,奴婢拓印的鞋印本不知其主,问过了制衣监的尚宫才知道鞋尖的春庭兰是特供给娘娘殿里的,因为不好做鞋底,所以只有殿里的二等以上女官才有资格用到。”玲珑已经冷静下来,说起话来有条不紊,璃夏跪在另一边,脸色晦暗不定。
“莲月是本宫身边最得力的管事,自然是有身份分到春庭兰的,本宫殿里穿这鞋的得有七八个,也不能只定莲月一个吧。”杨怜儿在外永远是好到没话说,她语调温吞且迟疑,把宽和待下的形象突出得异常明显。
但她若是真心关照莲月,如何会对莲月的满身疲态不闻不问,反而开口就是问事件进展?看莲月一脸懵,她该是连通气都没有通过,这样也能评判为爱重的话,那就真是笑话。顾陵歌就是什么都不做,也比这人好太多了。
“望娘娘恕罪,奴婢早些时候去过春兰殿。”玲珑眼珠子一转,掩盖掉即将溢出来的愤愤不平,继续讲道,“奴婢前些日子央莲月姑姑帮奴婢带点时兴的珠花进来,姑姑迟迟不来信,所以奴婢才去殿里问问,结果姑姑不在。”
“花匠师傅,烦请您看看姑姑鞋上的痕迹和这手帕上的泥土是不是一样的。”玲珑在来之前就问过了花匠。花圃里的泥土都是顾陵歌当时为了元洛花的养活专门挖来的,和宫里的大部分泥土本身就不同,混杂了其他的就更容易辨别。
璃夏起疑的节点不是所谓的鞋印,而是泥土的味道。她和水月每天都会在花圃转一圈,元洛花和泥土的味道几乎刻在脑子里。她有时候会把元洛花当成顾陵歌看待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二者都能使环境同化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那是种包容清雅的味道,对陌生来客和异味尤其敏感。
“回皇上,是一样的。这鞋上的泥是宫门外葫芦弄堂那边的,断不是宫里的。葫芦弄堂因为多水潭,所以土质湿润,颗粒疏松,不像娘娘的花圃密实干燥。”老花匠耳聪目明,早些时候在御花园就见过皇后,那般出尘绝艳的女子皇帝倾心很正常。他对玲珑的话也一清二楚,自然是不敢拿着皇帝心尖上的人开玩笑的。
“这么说来,果真是莲月你了?本宫,本宫真是错看你了。”皇帝还没说话,杨怜儿的神色先冰冷下去。她看着莲月,面容黑得山雨欲来。她自认给了莲月极好的退路,没想到居然还能在这时候被反过来插上一刀。
“呵,娘娘不早就知道是奴婢了么?摆出现在这副表情又是为了什么?不是娘娘先对皇后大不敬的吗?娘娘明明先来,却一直屈居人下,难道这就是娘娘此生追求的吗?”莲月也不知道被哪个字刺激到了,情绪莫名激动起来,看着一脸痛惜的杨怜儿宛如盯着毒蛇猛兽,语中竟是嫌弃和委屈。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但这并不妨碍卿睿凡收起柔和。他冰冷的看一眼蓝衣,后者会意,走到莲月面前,反手就是两巴掌,清脆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愣了愣。
“既然认了罪,就先带到太牢去,别在这大声嚷嚷,搅了皇后你们谁担待得起?”卿睿凡挥了挥手,侍卫鱼贯而入,拉着莲月便出门去。莲月神色平静,只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杨怜儿,说出来的愤恨和失落。
大戏唱完,卿睿凡也没了周旋的兴致,直接让妃子们都告退,他自己威严的坐在主位上,旁边伺候的璃夏大气都不喘一声。那些花儿终究是救不回来的了,他和顾陵歌的联系又少了一件。
这样单向的奔赴,纵然是他,也觉得有些疲累了。
春兰殿。
杨怜儿坐在书桌边上,解下的乌发温顺垂在肩头,她看着面前的两朵珠花,神色不明。荷香站在一边,叽叽喳喳的说着宫里现下的布置,倒是添了一份热闹,但她心里的孤寂更浓重了些。
莲月必须要死的,她这么告诉自己。她俩主仆不和已久,尽早解决掉对自己是百利而无一害,目前这个局面甚至可以说是自己完胜。
骗莲月自己可以许她安稳余生,甚至让她离宫自觅良人的是自己。
安排她住葫芦弄堂,特意让人撞她进水塘以踩上泥土证据的是自己。
给她下药,让她神志不醒,使唤荷香穿了她的鞋子去风岚宫糟践花的是自己。
为防不测加重剂量,亲手捻断了她脑子里最后一根绳的是自己。
借她之口怨怼皇后,暗恨皇帝,甚至勇于自嘲的是自己。
亲手掐死莲月的希望,与她一刀两断,最后送她进天牢的,都是自己。
问后悔是没有的。她和哥哥那么多年的情分与书信,少有学到的东西中有一样就是拼死捍卫自己的利益。以往她的利益包括了她和卿睿凡的共同利益,现在往事如烟尘,她只要保住自己的。而有一点便是,她不养不忠鬼。
皇帝察觉到也好,到此为止也罢,莲月终究难逃一死,她也没有让她的血染脏自己的双手,两全其美。再退一步,即使要查,莲月不过今晚就会暴毙,又是个神志不清的脑子,能问出来什么才真的见了鬼。
荷香看杨怜儿抬手,马上知趣的闭了嘴,她自认为看懂了主子的心意,并没有想到第二天她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太阳,或者一丝光。
另一边厢,杜如书看着桌上锦珀送来的春樱笺,不大端正的字迹里都是满满的关心,让她注意着杨怜儿,让她别去今日的风岚宫,让她记得躲躲风头,不要做了出头鸟。谁说锦珀尚宫冷淡?这明明就是内敛含蓄。
虽然纸上就一句话:春兰风岚,勿近勿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