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 漠北落花
顾陵歌再次看到光亮已经是夜晚,她头昏昏沉沉,眼前有大片大片的炫目阴影,放空了好一阵子才把青色的帷幔看清楚,然后头一歪就吐出口血,昏黄的灯光下面,她看不清血的颜色,只知道心里空闲了些许,人也好受了些。
倾霜就倚靠在床尾,手里的书卷早已落地,眼下的淤青让顾陵歌叹了气,她说不上来什么感受,心里的空荡和平和感越发浓厚,她看着那个青衣女子,悲悯的目光宛如佛龛里的神明。
她强撑着身体坐起来,脚边的汤婆子让她有了些真实感,然后靠在拔步床的屏障上大口喘气。她早就知道自己身体不行,但头回有如此深刻的感知。就只是起个床而已,感觉像是练完早课一样的疲惫耗竭。左手一抓,空气里都是悲哀。
“这才是刚刚开始。”倾霜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挪到她身边,声音不悲不喜出,“以后你会长期卧床,身体越来越软弱乏力,如果结果好你会在睡梦里死去,如果条件不够你会痛到抽搐,然后浑浑噩噩的死去。”
“这样你也没问题吗?”倾霜并不能够理解顾陵歌的思想。不管是在南疆还是在漠北,她见到的多是挣扎中求生的人。哪怕是即将失去神志的蛊人,也会涕泗横流的希望得到赦免,就算是荒漠里的兄弟手足相残,也还是希望有人活着。
“漠北的情况如何?”随着楚昭南班师回朝,漠北的情况虽然总体稳定,但应该还是有小冲突小摩擦的状况才对。她上次是去的时候特意放了水,游牧民族又不是愿意长期屈居人下的彪悍人民,所以绝对有事情发生。
倾霜嗔了她一眼,沉重的叹口气,还是回答:“你既然知道那还问我做什么。”顾陵歌只是看着她,甚至还带着笑意,她便继续道,“那边现在全是主战的,打算等到再热些时候,等皇帝去避暑之后动手。”
“最近那边的老三联合了更北边的蒙古人,割地赔款的整了好些腌臜事出来,一时间怕是善了不得的。”倾霜走南闯北,看着顾陵歌越来越愉悦的神色,心里竟是不知道说什么,这人当时义正言辞的出兵漠北,现下又光明正大的使人勾结。
顾陵歌心下微动,眯眯眼睛,刚刚准备说话,便被开门的声音打断。湖月急切的走进来,他以为顾陵歌在睡,所以脚步尽量的放轻。但被两双漆黑的眼睛盯了个正着的湖月觉得自己受到了惊吓。
“醒了?那刚好。”湖月还是束着早上的梅花冠,但乌发已经有些散了,身上的衣服也皱巴巴的,带着一大片的烟火和尘土味道。他把手上的黄纸摊开,声音里有了些放松,“我还头疼怎么给你灌下去呢,你醒了就正好,来,吃吧。”
顾陵歌打量着湖月,一丝不错的盯着他手上的木炭灰屑和红肿十指,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吃掉了。朱砂色的药丸很大,划过干涩的喉咙宛如上刑,她拧死了眉毛,好赖没给吐出来。
湖月看着她吃完,然后从随身的葫芦里喂了一些水给她,让小白蛇咬开虎口,看到血的颜色终于没有那么黑稠,定定神然后坐下。他估计是还气着,默默坐在窗边的小矮凳上,脸色黑得能拧出墨汁来。
顾陵歌看着他,咳嗽两声唤他的字,“月初。”湖月的名字是琐荧山山长给取的,常年来人们或许以神医敬仰,或许指名道姓,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字号。而顾陵歌喊出来的音调里莫名带着些宠爱和纵容,他心里的弦被拨得能奏霓裳羽衣。
“莫要叫我,我气着呢。”他声音闷闷的,但颜色却生动起来。顾陵歌没有说话,轻轻笑一声然后与倾霜继续道,“先让漠北闹着吧,实在不行再远的地方还有羌族和羯人,总得要热闹些,那座位上的人才有事情做。”
倾霜有些呆滞,如果不是知道顾陵歌曾经亲征过北境,谁能想象得出她会热心的谋划毁了漠北安宁?“姑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漠北乱了,遭殃的不还是黎民百姓吗?你亲自踏平的土地要亲手搅起另一番波澜吗?”
顾陵歌调整着呼吸。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有人这么热烈的对着自己的目光了。大部分人看她的眼神都是同情的,悲哀的甚至惋惜的,独独没有热切的期望和那种所谓的生命能量。所有人都视她如同朽木枯枝,怜悯好像针线杀人于无形。
她近来非常爱笑,浅淡也好,放肆也好,她试图通过嘴角的弧度提醒自己仍旧苟延残喘,想要用胸腔的共鸣和起伏证明人生存在的意义。所以她只是看着倾霜,脸色竟慢慢的红润起来。
“他会在生灵涂炭之前解决这一档子事的。”顾陵歌提起那个久不在唇边的男人,心里莫名其妙有些悸动,但也仅限于此。“皇帝最近懈怠国事,要四海升平自然是得付出心力的。”更何况,她要他做的,从不是庸碌的中间人。史书要为他立传说明,不是仅仅一言蔽之。
“所以你还是在为他铺路,你还是个憨憨。”湖月投了枚白眼过来,声音里不知道是揶揄还是斥骂。今夜的月光凉薄,深色的夜空倒在他的眸中,越发显得他飘然出尘。
“被人追久了,我也是会疲乏的。”顾陵歌突然想起那次他在宫门接自己回雍元殿。他的怀抱那么温暖,衣袖上的刺绣那么柔软,他神色如同明月,却是不能掇取分毫。马车滴滴答答宛如天籁,只是终其一生,再也不能见到那般的慷慨。
“你们也忙活了大半夜,睡去吧。”顾陵歌复又缩回被子里,任凭倾霜把汤婆子挪回脚边,她看着白色的蜡烛,烛泪堆积得好像离人心上的空洞伤口。“我尽量给月初你带点好消息,今日且先回房歇着罢。”
湖月和倾霜对视一眼,唤过丫鬟来守夜,顺带让王鹤加了人手巡逻,离开的时候湖月还是轻轻拍了她的肩膀,沉重的叹息后努力的想挤出一个笑容。顾陵歌嗔他一眼,明媚得好像时光倒流。
三日后,风岚宫。
因着节气的缘故,璃夏这段日子忙得脚不沾地。自从前些日子办了花会之后,春兰殿的那位就时常召见些世家小姐,虽然也碍不着事,但来回协调打点也忙得人够呛。加上命妇们的觐见书和收拾宫内眼线,桩桩件件都是头疼的要事。
这日卯时三刻,璃夏打着哈欠从六司回来,进了月门就看到一堆宫女跪在自己面前——风岚宫的规矩向来是严厉的,加上璃夏得脸,基本上所有人都听她号令,这也一向没有错,所以今儿个这阵仗就格外令人深思。
她站在月门中,背后是茵茵郁郁的月季灌木,面前是一水的浅蓝宫装,春风吹得素青色飘带飞起,冷不丁的竟带了肃杀之意:“发生了什么事引得诸位如此郑重?”每个人的表情都带着焦急和无措,看在她心里却是一头雾水。
“回姑姑的话,晨起时,负责看管花圃的水月发现娘娘侍候的元洛花被连根拔起,一棵都没有剩下。奴婢们找遍了整个后宫,发现花儿们都被扔进了天井。”回话的是她提拔起来的管事女官玲珑,她说话规规矩矩,丝毫不见慌乱,让璃夏点了点头。
“奴婢让人请了御花监的老管事,他看了土说是今早丑时被破坏的。互相问过之后发现没人丑时不在,奴婢们没了主意,故请姑姑定夺。”玲珑仰头看着璃夏,神情坚毅且义愤。
璃夏看下天色,下令除了花园的宫女留下,剩下人都先各做各的去,一会皇帝就该下朝,总不能让皇帝看到一片狼藉的样子。水月跪在原地,哆哆嗦嗦得话都说不全乎。
玲珑一五一十的禀报,从宫女们的行迹到昨晚的证明,全都没有疑点,似乎并不是内贼所为。每天都来的卿睿凡时不时会去看看那些花儿,他一个人能在红砖绿叶边上坐很久,所以断断是瞒不过去的。
“此事我等会向皇上说明,你去查一下兰贵妃和宸妃宫里的动向。”璃夏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但目前她只能借助皇帝的力量查明白来龙去脉。丢到天井……知晓天井恩怨的似乎只有太后和宸妃娘娘,但那春兰殿里的未必就没有坏心。
玲珑领命下去了,璃夏走进花圃,看到外翻的棕褐色泥土,和空气里陌生到生硬的铁锈味道,心下茫然。面前似乎有罗裙飘过,素兰色的衣角拂过面庞,空气里似乎有温柔的呼唤,听得她鼻头泛酸。
皇帝很准时的下了朝,换了一身常服就带着蓝衣走进殿来。璃夏像往常一样给他端来顾陵歌爱喝的茶水,不经意瞥见了一丝许久不曾见过的意气和斗志,她有些不解,但心里是欢喜的。
“奴婢统宫不力,请皇上降罪。”璃夏跪下来。虽然皇帝心情好,但该说的事情并不能推后,而且要撞在枪口上说。她心里比谁都清楚,皇帝的内心惯常是不怕事的,堆积的事件和压力能让他奋发,无所事事的闲适反而消磨斗志,让他伤春悲秋。
“起来回话吧。发生了何事?”在卿睿凡的眼中,璃夏从来是稳妥细心的,所以他并不能理解到璃夏的大礼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