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沈昱宸回了罗浮园,隔水亭的荷花已经开了,一舟入水清阔,红霞如帔。小楼中有人素衣翩跹,眉目清淡从容。不知不觉间,遗世独立的柳清持也染上了人间烟火气。
沈昱宸上前抽去她手中的书,顺势坐到了软榻的旁边,声色低沉道:“明知我到了也不看一眼,我竟还及不上一本书么。”
柳清持坐起,随口道:“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
“若你要的只是这些,有我便够了。”沈昱宸双目清亮,这两样他恰巧都有。
柳清持细细看了他的容貌,好一会儿才打趣道:“若论颜如玉,尚且无人及得上慕公子风雅俊逸。”
“其一,我无须与舅舅争,其二,逝者已矣,莫要叨扰。”他这声舅舅叫得极为自然。
柳清持一愣,脱口道:“真会攀亲。”
沈昱宸道,“哪里是攀,难道有错?”
“自然是没错的。”柳清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兄长’二字才凸显了个口型,便被他一语堵在了喉间,“你若敢把那两个字叫出来,莫怪我今夜不留情面。”
柳清持脸上绯红,一把推开逐渐靠近的人,“我不过看本书打发时间,哪里被你扯出这么多有的没的。”
原来是无聊了,沈昱宸忽然道:“我听闻当年柳先生国士无双,今有意想见识一番,可愿?”
柳清持目露异色,“何意?”
“云岫于桫椤山遇刺,梁族伤我皇室贵胄,不可不除。”沈昱宸说的隐晦。可她还是听出来了,“可有证据?”
“我需要什么证据,沈家天下,岂容外族作乱?”沈昱宸反问,眉宇间隐隐几分冷傲凌厉。
柳清持淡然一笑,“倒也不错,你本就不需要什么证据。”名不正言不顺又如何,率土之兵,莫非王臣,既非王臣,虽千里亦诛之。
沈昱宸心中自有论断,“云岫遇刺一事蹊跷,倒不见得就是冤枉了顾恒,唯一可能对云岫动手的便只有姑姑与梁族,而姑姑的亲卫的确不在都城,姑姑当年逼王叔杀死顾王妃,如今已有悔意,不该再去动手杀云岫。梁族若借此事令王叔与姑姑反目,也不是没可能,今日王叔血洗了晓风楼。”
柳清持微声叹道:“祈王竟能为沈云岫做到如此地步,想必是悔了。”
“但愿悔之未晚。”沈昱宸目色清明,王叔看似闲散半生,心中又何尝放下过一分一毫?
次日清晨,阮和取晨露烹一壶清茶,待柳清持睡醒步下楼来,便见她早已备好了一切,格外有些不同。
待柳清持坐下,阮和上前行礼,“今日是阮和最后一次照顾姑娘了,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
“你要走?”柳清持放下茶杯,“昨日你都听见了?”沈昱宸提了一句沈云岫于桫椤山遇刺。
“嗯。”阮和轻轻点头,眉梢微拧,连担忧,都是安静的,丝丝缕缕从如水的眼中流淌而出。
“我知劝你无用,你孤身上路,且珍重吧。”柳清持心头微叹,数次得以离开的机会摆在她面前,她却选了最艰难的时机,沈云岫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阮和一笑,回房取出早已收拾好的行装,走过这她守了六年的罗浮园,今日一别,便是无归期。宫门处并无人阻拦,琴师的行踪向来自由,罗浮园中唯一的侍女阮和自然也无人阻拦。出了宫门,阮和的身影渐消失在人群中,锦璇姑姑若是离开王府,便只会去一个地方了,昔日梁国故土,太师府。
丰都,兰桥之畔,年年风光依旧。散发精舍中的老者日复一日地在江上垂钓,偶尔也能钓上来个新奇的物件儿,比如勾上来的这枚玉佩,入手温润,雕琢细腻,乃是玉中极品,倘若它能不顺带个人的话,就更完美了。柳弁老先生如是想,手中钩子一甩,勾住那人的衣领,缓缓将人拖了过来。
命童子撂起那人的头发,一看,呦呵,熟人,对两旁侍立的童子道:“看看还有气儿没,有气儿就给你们师兄送过去,若没有……没有也送过去罢,好歹留个全尸。”
童子依言将人送到了傅府。傅临渊一惊,沈云岫前脚才刚从丰都离开,这没过几日便又气息奄奄地回来了,世事难料啊!命人准备好干净厢房,为他换过衣衫,瞥见后背两道狭长的伤口,已被水泡的发白浮肿,触目惊心。
傅临渊拧紧了眉头,这个伤,颇为棘手,在水中泡了许久,至晚身体必然发热,却不知能否挺过去了。望着昏迷不醒的男子,傅临渊不禁暗叹,都道是王孙公子,天人之姿,却不曾想也有这般落魄的时候。回书房写了道折子,差人送往都城,沈云岫身份尊贵,祈王公子危在旦夕,是件大事儿。
“李大夫可请来了?”傅临渊向家僮问道。
家僮面露难色,“人是来了,看了一眼便走了,只留了四个字:听天由命。”
那便只能听天由命了。傅临渊守着沈云岫,他们二人,也算是一见如故了。初见时他便有预感,沈云岫将与丰都牵扯不断,却不料此次流放竟是碧水城,他绕道也要来丰都转上一圈,不料才走了六七日,又这般半死不活的回来了。
至晚,沈云岫果然发起热来,浑身滚烫,傅临渊命人用温水擦拭其身,彻夜守候。沈云岫病情反复不定,如此两日,才渐恢复正常体温。却一直未醒。第四日,傅府有客来访。
“不是说了不见客么,打发走。”傅临渊面色不佳,出言训斥家僮。
“那人自称是祈王爷。”家僮很委屈,他不敢不报啊!
傅临渊脚下一转去了前厅,果然有一人独立其间,面目冷峻,传说祈王俊逸风流,便是如今满身风尘,依旧不掩气度风华。
“见过祈王爷。”傅临渊上前见礼,并不怀疑他的身份,长得与沈云岫有五分相似,看来是得了消息匆忙赶来,人之常情。
“免礼,云岫何在?”祈王无意客套,直言不讳。
傅临渊在一侧带路,“王爷请跟我来。”
“大公子身负重伤,沿着江心一路飘下,被人救起,这两日才散了热,中间迷迷糊糊醒了两次,不过片刻又昏过去,一直未醒。”傅临渊带他到沈云岫房中。
“有劳照料。”祈王走近,望着床榻上闭目安眠的人,唇色苍白无血,死一般的沉寂,瞬时排山倒海地负罪奔涌上心头,从被中握住沈云岫一只手,幸好还有温度,幸好还活着,一切都还有救。
傅临渊见状即刻退了出去,祈王孤身一人日夜兼程地赶过来,他一个外人自当回避。转到厨房去看着药罐,待熬好了才又送回了沈云岫房中。祈王依旧在床前守候,寸步不离。
傅临渊道:“王爷远道而来,不如先去歇息,大公子也该换药了。”
祈王并不领情,“让人换药便是,本王在此守着,不妨碍。”
傅临渊神色平淡,人家父子情深,他自然不会拦着,将手中托盘放置在桌上,上前解开沈云岫的衣衫,将人翻了个转,露出缠满绷带的后背来,解开露出可怖的伤口,饶是当年横扫八方的祈王殿下见爱子重伤至此,也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你是大夫?”祈王见他熟练地上药包扎,不禁开口相问。
傅临渊头也不抬,只顾着手上的病人,“略通一二。”
柳氏门人通晓百家,并不只是说说而已。待他处理好了伤口,这才端过药碗,恰好是入口的温度。
“让本王来吧。”祈王说道。
“好。”傅临渊当即让位,有人愿意动手,他自然不会推辞,“王爷的卧房就在隔壁,寒舍简陋,招待不周,还望万分见谅。”
祈王颔首,接过药碗,喂沈云岫喝下。两次看着自己的儿子危在旦夕,不管从前怎样的视若无睹,此时此刻再不能泰然自若。生死一线,只差一点,又是生死相隔。
如此过了两日,沈云岫才悠悠醒转,昏睡多日,光亮刺的他有些睁不开眼,隐隐约约只听见父王在叫他的名字,待适应了光亮,看清了人影,下意识道:“父王怎么来了?”
干涩的声音落在祈王耳中,才真切体会从前所为有多离谱,儿子身受重伤,父亲前来看望竟也成了奇事。心中暗叹,祈王缓声道:“你出了这样大的事,父王怎能不来?”
“我没事,谢父王挂心。”沈云岫随口应答,欲要坐起身来,后背一痛,险些叫出声来,又硬生生忍住了,微皱了眉头。
“背上有伤,莫要乱动。”祈王出声提醒,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明明是父子,却仿佛是对待外人,伤不愿在他面前说,疼亦不愿让他知晓。
转身去倒了杯水,他们二人疏远已久,这般相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喝口水,嗓子都哑了。”
沈云岫本躺着,见父王欲要喂他喝水,连忙忍痛起身接过水杯,“多谢父王,我自己来。”
“总算醒了,不枉这几日日夜守候,从阎王爷手里抢人的滋味可不好受。”傅临渊踏入房门,看着啜着茶水的沈云岫调笑。
“傅兄!”沈云岫面有异色,“这里是丰都?”
“正是。”傅临渊颔首。
“我怎么会在丰都?桫椤山……”沈云岫细细回想,将脑海中的思绪理清,当时他已离开丰都,于桫椤山下遇蒙面刺客,被人砍了两刀,抛入水中,隐约只听见其中一人说了一句‘回宫复命’,宫中何人会要他的命?凶手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