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朝之后,嘉宁殿中,宋浩陵一脸倦容地出现。倒令一众宫人多看了他几眼。
元福公公上前关切问道:“宋大人可是病了,这脸色看着不太好,可要请个御医来瞧瞧?”
“小事,不必劳烦御医了。”宋浩陵命人沏了浓茶提神,便入了沈昱宸的书房。
沈昱宸亦是看出不对来了,“不舒服?”双眼浮肿,面色疲倦,宋浩陵仪表堂堂,这模样倒真是少见。
“无碍。”宋浩陵摇头,卢掌柜酿的酒,入口清冽,后劲却很大,今年酿下,埋于树底,隔年再取出来,因第一杯酒是倒在碧玉杯中饮下,便得了个隔年碧的名号。
沈昱宸道:“回去,准一日假。”
“不必了。”宋浩陵拒绝,“只是没睡好,并不妨碍。”
沈昱宸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不愿回去必有缘由,宋浩陵无法,只得道出:“帝君不是不知道父亲的脾性。”
沈昱宸不厚道地笑出了声,宋太傅为人古板,看不得人出错的。既然给了假不要,沈昱宸自然不会再心软,“浩陵,去找个合适的人接手指点江山阁。”
宋浩陵一愣,随即应道:“是”
“即日调往礼部,便趁这几日去走一走,好上任。”指点江山阁本在暗处,可以另寻他人,宋家出帝师,宋浩陵是拜相之材,不可埋没了人才。
“是。”当年沈昱宸给他的两条路,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来的方向。
十日后密使传来消息,沈云岫在桫椤山遇刺,重伤落水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沈昱宸看完密信神色一凛:“浩陵,立刻去请王叔过来。”
事关重大,宋浩陵行动极快,须臾,已将祈王请了过来。
嘉宁殿中,祈王神色平淡地听完,向沈昱宸道:“说完了?那我走了。”
沈昱宸隐隐感觉不妙,上前拦住,“王叔要到哪里去?”
“杀人。”祈王眸光冷冽,一掌暗含巧劲震开沈昱宸,雷霆之势制住宋浩陵,疾走出嘉宁殿,不偏不倚,直往晓风楼而去。
晓风楼中暗藏八个隐卫,守着各个方位护卫主人,死士对杀气总是有着敏锐的直觉,祈王尚未踏入晓风楼,守在正门处的这个隐卫已移动身形要去报信,他的速度很快,瞬影移形,却没能快得过祈王的一指剑气穿脑而过,血溅竹林,鲜红翠叶,分外凄艳。
沈宁芊日日待在晓风楼中,足不出户,越发懒怠了,经历过无数暗杀的女人在面对杀意还是有着本能的警觉。
美人榻上闭目安睡的女子突然睁开眼睛,一抹寒光一闪而逝,立刻坐起,扬声道:“何人大胆,擅闯晓风楼?”
祈王从正门走入,锦衣绣带,步履从容,一如当年名士风流,衣摆上的一道血手印破坏了美感,恍若尸山血海中走出的玉面罗刹。
“王兄?”沈宁芊望着兄长,几分疑惑,满心戒备,兄长是冲着她来的。
祈王步步逼近,一字一句,冰寒彻骨,“宁芊,我当年就说过,微澜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让步,云岫做错了什么,你要赶尽杀绝?”
沈宁芊如坠冰窟,颤声道:“王兄何意?云岫,他怎么了?”
“他怎么了,你不清楚么?我的好妹妹,或者我也该尊称你一句公主殿下?”祈王轻抽出架上的长剑,真气鼓舞,剑身轻鸣,这是她夫君的配剑,此时却对准了她的脖颈。
沈宁芊丝毫不抵抗,只望着他摇头道:“王兄,云岫的事我不知情,不是我做的。”
“哦?我倒是想不出,除了你还有谁有这个胆子敢向云岫下手?”祈王反问,眼底讥讽毫不掩饰,他们二人哪里还有什么信任,“宁芊,我就问你一句,此时此刻,晓风楼三十六死士你当真全部召得出来?”
“我将他们给了鸾儿。”话音刚落,尖利的长剑削过肩膀,沈宁芊面含痛苦之色,她已经太久没有受过伤了,几分悲凉染上眼底,众叛亲离,原来这就是她的下场?
长剑“铿锵”一声落地,祈王拂袖而去,“宁芊,这是我最后一次容忍你。”
踏出屋门,步下石阶,潇潇竹林里涌动着一股血腥味儿,他已多年不曾有这般嗜血的冲动。
沈昱宸赶到之时,祈王已不见了身影,九具尸体散落各处,晓风楼石阶下,木槿的尸体倾倒一旁,华美紫裳铺散一地,她的双眼睁着,脸上还残留着惊惧的神色,一手五指弯曲,似是要抓住什么。
“姑姑!”沈昱宸心中暗道不好,冲入楼中,沈宁芊倒在美人榻上,血色沾染了大半边身子。沈昱宸将她扶起,“姑姑,你怎么样?”
沈宁芊摇摇头,面色苍白,对伤势漠不关心。元福公公已传了御医前来,伤口虽看着可怖,却只是皮外伤,并无大碍。晓风楼内外也已清理干净,死的八个隐卫还有木槿,俱都安葬了,风竹潇潇,如若从前。沈宁芊自始至终都不曾再说过一句话,曾经叱咤风云的监国公主,如今也不过是个孤苦零落的妇人。
待处理好了晓风楼的事,回到嘉宁殿,宋浩陵才上前来禀:“祈王出城去了。”
“知道了。云岫失踪,王叔放心不下,亲自去寻了。”沈昱宸暗叹,想不到王叔也有如此糊涂的时候,对云岫不管不顾那么多年,如今但愿悔之未晚。当年顾王妃固然有错,然云岫何辜,竟也备受折磨。
“长宁公主的三十六死士,的确有大半不在都城。”宋浩陵如实以告。风渊国师当年亲自训练的三十六铁骑,是长宁公主手中最利的剑,大半不在都城,若非得令,岂敢擅自离城?其结果不言而喻。
沈昱宸望着他道:“你也认为是姑姑么,如果真是姑姑,王叔今后必定与姑姑反目。”
“臣认为是谁无关紧要,祈王殿下已经认定是长宁公主所为。”宋浩陵神色平淡,一语中的,转而道,“有顾王妃之事在前,不论是不是长宁公主,祈王都会第一个怀疑长宁公主,除却公主,似乎没有人会对大公子下杀手。”
沈昱宸沉吟道:“闻悦可有消息传来?”
“不曾。”宋浩陵摇头,“除却之前一次传言顾恒深浅难测,身边有一怪人天师,除此之外,毫无音信。我猜测若非顾恒手段太强,便是闻悦姑娘反叛了。”
沈昱宸道:“闻悦心系云岫,不会害他,兴许是为人所制,且等着吧,梁族故地可查探到什么了?”
“顾恒深居简出,一切如常。”宋浩陵也不禁佩服这位梁族二皇子,降国之日假意殉国,暗中隐藏多年,原以为顾慎尧死后,梁族无主,岂料还有一个顾恒。
“去把唐老将军召回来,梁族不必留了。”沈昱宸一派自然,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梁族本是先帝特意留给他的试金石,留着总是个祸害,也是时候除了。
宋浩陵一怔:“这,以何由头出兵?”
“刺杀祈王公子,皇室贵胄。”沈昱宸眸色深沉,不管是何人所为,这都是个极好的由头,祈王当年横扫千军,在军中声誉极高,刺杀他的公子,要看靖朝将士答不答应!
“是。”宋浩陵转身出了嘉宁殿,助君除去心腹大患,留名千载,治世能臣,他所要的也不过是如此。
沈昱宸独自在嘉宁殿中深思,当年先帝君临天下,四国归一,以雷霆之势威加四海,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梁族是国中之国,其兵力不知几何,顾恒隐忍二十余年不露声色,也是个人物。今他沈昱宸生于太平之世,独对顾恒,竟被激起了几分好胜的心思。以靖朝之力,胜算毫无悬念,可如此也忒无趣了些。
这般想着,元福公公突然来禀:“世子殿下求见。”
“让他进来。”沈昱宸吩咐,想都不用想,怀稷定是为了云岫而来,若不问个清楚,哪里肯善罢甘休。
“帝君,我大哥呢?他是不是真的出事了?”沈怀稷冲进来便问,神色里焦躁不安。
沈昱宸不打算瞒他,“是,落水失踪,毫无消息。”
沈怀稷脸色一变,转身立刻便要离开,“臣弟告退。”
“站住,不许去。”沈昱宸出声阻拦,“云岫自会有人去营救,王叔也已赶过去了,你去了又能如何,好好待在府里,哪儿也别去。”
沈怀稷忍无可忍,将所有的愤怒都大声宣泄出来,“为什么你们总是要阻止我,我不想继承什么王位,我只想大哥平安。大哥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不是不知道,就算他是顾王妃所生又如何?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让你们这么对他?如果不是你们硬要将世子强加在我身上,大哥根本不需要离开都城。”他双目赤红,顿了顿又道,“大哥护了怀稷二十年,他生死不明,怀稷坐立难安。”言罢,转身就出了嘉宁殿,刻不容缓。
元福公公上前问道:“可要着人看紧王府?”
沈昱宸别有深意地望着堂弟消失在门口,道:“不必了,让他去吧。”
他们都以为怀稷少年心性,遇事不够沉稳,太过依赖于云岫,如今才知怀稷心里竟如明镜一般看得通透,之前种种,不过是因为有人惯着他罢了,这一点,倒是像极了王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