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稷的生辰在月底,元福公公一早便带着册封的旨意往祈王府而去,皇家仪仗中华盖宝车,流苏盘旋,彩绣流光,长龙般的队伍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只道祈王府少有接旨的时候,却无一次不是轰动都城,好一番热闹。
祈王府中众人跪了一地,沈怀稷先是开心,再是惊讶,到后来已是怒上心头,只待元福公公宣完旨,便霍然起身往外走,“我不接,我要去找陛下理论。”
“站住。”祈王冷淡的声音拦住他的去路,“你要去找谁理论?”
沈怀稷堪堪止步,瞬息之间已然想通,紧盯着神色平淡的祈王,不可置信,“不是陛下,是父王你的意思,为什么?大哥才应该成为世子,他是你最好的儿子。”
“接旨吧。”平缓的声音下藏着不可抗拒的威压,祈王从来无须向任何人解释。
“我不要,这是大哥的,我不会抢他的。”沈怀稷态度冷硬,在他心里,没有人能抢走大哥的位子,父王也不能够。
祈王从元福公公手接过那道旨,压到他身上,“你若不想让云岫太难堪,便接下这道旨。”
“我……”沈怀稷本是口齿伶俐,一时竟也无法反驳,沈云岫前程似锦,本是都城中人人心中有数之事,谁料此时突生变数,祈王世子不是天生才俊的大公子,反而是他这个自幼爱捣乱的次子,若说没有内情,连他都是不信的,可这样势必会牵扯出顾王妃的往事,对沈云岫极为不利。
这般想着,他竟无法想出一个万全之策,祈王的手毫无预兆地一松,圣旨自然落下,圣旨落地则损及陛下颜面,沈怀稷脸色一变,伸手一捞,将它拿在手中。祈王适时转身,就要离开。
沈怀稷叫住他,声音颤抖,“父王,大哥是不是不会回来了?”祈王似是没有听到,脚下不紧不慢,自回院落去了。沈怀稷握着那道旨意,似有千钧重,待管家送走元福公公,他直接回了博古居,一进房就将那道旨意甩在桌上,躺在床上,看着头顶帐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急躁,须得从长计议,才能将大哥找回来。
帝君命大哥去监察碧水城,未言归期,大哥急匆匆地离开,甚至都未曾跟他道别,处处都透着古怪,可他竟到今日才明白过来。大哥离开前夕,心中定是难受,可却还要强作欢颜来应付他。思及此处,他眼中一阵酸涩,难受的紧。心中已暗暗下了决心,要将世子之位还给大哥也不难,只要祈王府只有一人有资格继承王位,那便是水到渠成。
祈王府地位超凡,本该是朝臣争相追捧的对象,奈何祈王向来少与人交好,众人纵是有心也是无门。可今时今日便不同了,祈王府已有了世子,沈怀稷天性好玩,在都城年轻一辈中也是有名的,都城中不少人的心思都活络起来,各种金贵的物件儿,流水一般的往祈王府里送,沈怀稷来者不惧,倒叫管家直皱眉头,库房里放不下了!
又些个纨绔子弟三天两头前来相邀,弄些新鲜的玩意儿哄得他整日不着家,一行人城外踏马,踩坏了农人的庄稼,只把京都令尹卫大人气得大怒,定要给他个教训,却不曾想到沈怀稷如此顽劣,倒闹得府衙鸡飞狗跳,怒气冲冲地欲找祈王理论,怎料祈王根本不见客,卫大人忍无可忍,一道折子上达了天听。
嘉宁殿中,沈昱宸慢悠悠地看完了这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折子,沈怀稷这七八日的荒唐事儿他也有所耳闻,倒是没放在心上,看来卫大人果真是气急了,才会对一个后辈言辞之间如此苛责。合上折子,对元福公公吩咐道:“去把怀稷找来。”
沈昱宸问宋浩陵:“怀稷近日行为放荡,你也不说一句?”
宋浩陵一愣,随即一笑,“闹够了自然就停了。”
“你未免太清闲。”沈昱宸望着他。
宋浩陵有苦难言,“臣已经相当不清闲。”
沈昱宸道:“怀稷都要把府衙的屋顶掀了,你都不吭一声,莫非这还不叫清闲?”
宋浩陵沉吟道:“臣认为,府衙的屋顶暂时不会掀,二公子还不至于这么没分寸。”
沈昱宸不再多言,复拿起另一道折子翻看,宋浩陵一笑,适时闭嘴。
半个时辰后,沈怀稷跪在了嘉宁殿中,胆大而无畏。
沈昱宸面色颇为平静,看不出深浅,也不问罪,只道:“你走近些。”
沈怀稷摸不着头脑,依言再近些,跪到了台阶下,沈昱宸继续道:“再近些。”
沈怀稷跪到了书案前,沈昱宸二话不说,抄起右手边一本厚折子就朝他脑门上拍下去,“幼稚,可笑。”
沈怀稷揉着脑门,满脸委屈,“帝君,有话好好说。”
“故意装成个纨绔云岫就能回来了?”沈昱宸一语道破他的心思,“拆了府衙恐怕不够,你须得将嘉宁殿拆了,才够分量治你个万劫不复的大罪。”
“怀稷不敢。”沈怀稷大惊,“陛下明鉴,怀稷无论如何也不敢生出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
沈昱宸厉声呵斥,“不敢?身在京都你尚且如此猖狂,视王法为无物,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沈怀稷心头闪现一丝慌乱,摇头辩解,“我不想干那些事儿,我只想把世子还给大哥。”
“所以我说你可笑!”沈昱宸毫不留情,“圣旨已下,岂可轻易更改?莫要以为做几件荒唐事,就能削了你的世子,受苦的还是你自己,莫要云岫在千里之外还要时时为你忧心,他庇护你多年,也该长大了。”
沈怀稷依旧不改,眼神坚定,“我不想抢大哥的东西。”
“谁说这是你抢的?”沈昱宸冷笑,望了他一眼,“这是云岫让的,云岫在都城并非无法立足,何必远走他乡,不过是因为他想走罢了。”
“是这样吗?”沈怀稷浑身都松散下来,若是如此,那他之前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过可笑。
“木已成舟,莫要再行不可为之事,去给卫大人登门道歉,随后再自去领罚。”沈昱宸淡淡说完,再不看他一眼。
“是,臣弟这就去领罚。”沈怀稷拜谢帝王,怆然退了出去,满身落寞,寂颜如雪。
沈昱宸突然想起,“云岫可到碧水城了?”
“未曾,大公子颇为自在,还绕道去丰都住几日。”宋浩陵如是道。
沈昱宸道:“随他去,碧水城那边你传道密令,不必催促。”
宋浩陵应声称是,沈云岫,从此以后便当真是闲云野鹤,自在清闲了。他心中暗叹,皇城之中看似繁华,可又有多少波涛汹涌暗藏其间,即便是血肉至亲的父子,竟也是互相猜疑顾忌,如云岫这般,尚不如生在平民百姓之家。不知不觉间,又想起了那个红衣明艳的姑娘,眼底一抹怅然一闪而逝,错失风栖鸾是他最不明智之举,却也奈之若何,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也唯有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拟好了密令,便让隐卫传了出去。直至暮色四合,才迟迟出了宫门,宫外早有家仆备好了马车,一路向太傅府而去。
“停车。”行至半路,宋浩陵忽觉沉闷,便对家仆道,“我四处走走,你们先回去。”
御街入夜似乎显得更为繁华了,一弯明月,满天星斗,鳞次栉比的商铺也都打起了灯笼。宋浩陵走到一家熟悉的铺子前,时辰尚早,卢宝斋今日却掩了半扇门,淡淡烛光从铺子里透出来。
宋浩陵踏入那片光亮,一进门便道:“你这铺子打烊也太早了些。”
卢宝斋一眼看去空无一人,却从柜台底下传出一道懒散的声音,“哟,稀客呀,宋大公子难得有闲儿来看望老头子。”
宋浩陵靠在柜台上往下看,下头放了把躺椅,卢宝斋的当家大掌柜就在里头躺着,模样甚为自得,不禁笑道:“今日怎么不自称老小子了?”
卢掌柜打了个哈欠道:“白天是老小子,要学你们年轻人,精神好,晚上是老头子,要照顾好这把老骨头,这才能多做几年老小子。”
“听着好像有几分道理。”宋浩陵敲了敲台面,“老小子,起来了!”
“没大没小。”卢掌柜起身,瞅着他道,“说吧,碰上什么事了,这心里堵的全写在脸上了。”
宋浩陵认真道:“我想喝隔年碧。”
卢掌柜笑眯眯地望着他,问道:“明儿个不上朝了?”
“我不会醉。”宋浩陵神色平淡,这么多年,他从不允许自己喝醉。
“你狠,喝酒从来不尽兴,白白浪费我这隔年碧。”卢掌柜狠瞪他一眼,关门,上楼,喝酒。
宋浩陵随他上楼坐下,二楼横栏处有张陈旧的小木桌,此处他常来,倒也熟门熟路,直取了酒,拿了杯子,摆好便满上,一杯杯往下灌。卢掌柜看得心疼不已,可惜他酿的好酒哇,千金难买,竟然成了这家伙消愁的俗物!
宋浩陵这般灌了大半坛,终于停下,卢掌柜坐在他对面,“酒壮人胆,有话就说。”心疼酒是一回事,这个人比酒宝贝。
“我有些厌烦了。”宋浩陵舒出长长一口气,他在嘉宁殿中多年,唯有今日竟感到了一丝厌倦。
卢掌柜实话实说,“莫要乱想,你手上掌握着整个靖朝机密,宫里头那位哪会放你全身而退?宋家出帝师,你日后路已是在眼前。”
“我知道,只是今日有所感触罢了。”宋浩陵扶着头,难得放开一回。
卢掌柜重叹一声,举起杯子一饮而尽,“老头子也要离开都城了,明日动身,今日便再陪你喝一杯。”
“你也要走?人人都要走!”他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寥落。
“孩子,往事不可追,你是个聪明人,又何苦自寻烦恼?”卢掌柜也是于心不忍,他是都城里万人瞩目的贵公子,何曾见他这般惨淡?
宋浩陵:“我不寻烦恼,烦恼来寻我。罢了,日后定然谨言慎行,不会再犯了。”
“你向来知道自己所求为何,老头子也不多说了,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卢掌柜起身相扶。
宋浩陵淡然起身,“我不会喝醉,不劳您送。”
“拿着!”卢掌柜掏出一把钥匙递给他,颇为心疼,“这是卢宝斋的钥匙,想喝酒就自己进来,后院树下还藏了几坛。”
“谢了!”宋浩陵毫不客气拿过收了。
卢掌柜没好气道:“指点江山阁都给你了,何况几坛酒,卢宝斋是老头子的窝,给我好生看着,莫要被让人占了!”
“放心。”宋浩陵应下,楼下已落了锁,他便从栏边一跃而下,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