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临渊一路追随而去,直至半夜才在一片林子里听见了马嘶声,四处寻去,只见一棵粗壮的松树上拴着一匹长鬃黄马,颇为矫健,只是四周却不见人。傅临渊勒了坐骑,拴在一处,闻着似有水流,料到风栖鸾应往水源处汲水去了,也顺着水声去寻。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皎洁的月光洒遍林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万籁俱寂,只闻得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响,清越悠扬的水流声渐响在耳畔,若在此间悠闲踱步,定然怡神自乐,奈何傅临渊重诺如山,此时自是没这雅兴。不多时,已近水流,远远地看见一道纤柔的人影坐在河边,朗月清辉洒遍她一身红衣墨发,略显凄清。
风栖鸾对月长叹,她刻意不选在有人处歇下,就是不愿去看人家和乐安宁,独她形单只影,分外凄凉。这般想着,肩上旧伤竟又隐隐作痛,取出伤药,解开衣带,衣衫滑下肩头,露出大片凝脂雪肤,却有数道红痕破了这无瑕美玉,裂痕难消。风栖鸾将伤药倒了一些在掌间,缓缓涂抹。她的伤并未痊愈,只是不愿再留在都城了,只怕继续住下去,就会失了离开的勇气,想要放下十七年里的一切,又谈何容易?
傅临渊早已转身离开,隐匿在茂林深处,眼前犹自闪过她朱红衣衫滑落,雪肌红痕的那一幕。颇有些懊恼之色,他为人向来清白,不想竟也做了一回偷香窃玉之流,虽是无意撞见,亦无人知晓,自己心里难免感到怪异。此时已是无颜面见风栖鸾了,如此,容后再做打算罢。
如此过了一夜,次日一早风栖鸾一出林子,就寻了个客栈歇下。林子里虫蚁极多,天地为庐这般清苦的生活也就只能略作尝试。洗浴过后,客栈中的小二送来了早点,风栖鸾端了碗粥送至嘴边复又放下,抬眸似笑非笑地望了那店小二一眼,直看得人心里发颤。
不多时,这边城小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就起了火,滚滚浓烟冲天而上,扑面而来一股烧灼的气息。风栖鸾冷眼瞧着那群拼命救火的掌柜伙计,任凭多少凄言厉语,辱骂狠绝之辞,都丝毫不为所动。
傅临渊追上来的时候,就只见到青天朗日之下,风栖鸾一身红衣耀目生辉,任周遭一片骂声充耳不闻,静静地望着那火舌越来越大,直至无法挽回。傅临渊凝神听了一下众人言语,瞬时变了脸色,问道:“是你烧了人家客栈?”
风栖鸾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一家杀人夺财的黑店,留着也是祸害,烧了便烧了。”
“何必下此狠手。”傅临渊不甚赞同她的做法,隐隐有些责怪。
风栖鸾无意与旁人多言,亦不回答,转身就走。
“风姑娘留步,”傅临渊叫住她,“,在下傅临渊,受人所托送你到落樱阁,一路上,当由我照顾你。”
风栖鸾立即转身问道:“何人所托,可是帝君?”
她双目莹亮,些许期待展露无疑,倒看的傅临渊心中有些不忍了,别过头去轻声道:“不是,是柳清持。”
“原来是柳姐姐,多谢了。”她有些失望,却不曾拒绝,转身继续行路。想要换家客栈用午膳,已至中午,她昨日到现在水米未进,早已是饥肠辘辘。
两人相对坐下,风栖鸾点了几个菜,便用两手托着腮,一语不发。傅临渊从怀中取出一枚玉扣凑到她眼前,和声说道:“偶然所得,现在物归原主。”
风栖鸾一惊,双手接过旧物,目中几分留恋,十分动情,柔声道:“你一定想不通我为何定要烧了那人的客栈,我这人向来恩怨分明,他们要夺了我最为珍视之物,我便毁了他们最为宝贵之物,很是公平。”
她一手抚上眉间的红鸾,“这只红玉鸾鸟是祈王府大公子沈云岫送给我的生辰贺礼,也就是我二哥,我很是珍惜,那群人见财起意,想要抢了去,我自然生气。这枚玉扣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那日我走的匆忙,不是故意要拿它换马,如今失而复得,也是我之幸。”
他听出了风栖鸾语中的不舍,不禁问道:“值得吗?丢弃一切,去走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多少凶险尚未可知。”
“不去试一试又怎知值不值,我在京都过了十六年皇家贵女的日子,我只知道,那不值得我把一生都消耗在上面,倒不如去探探这条未知的路。”风栖鸾神色平静,目光坚定,泰然果决,愈发令人生敬。
傅临渊仔细体味一番,他在京都也打听过风栖鸾一些事迹,便笑道:“看来你在宋浩陵身上栽个跟头,也不是件坏事。”
“不许提他,与他无关。”风栖鸾眼中里暗含警示,为何人人都以为她是为了躲开宋浩陵才会铁了心要离京。
傅临渊何曾惧怕过谁,依旧说道:“真是不相干的人,又何惧提一提,若不是因为他,你也不至于离京一年,在外头改了心思。”
风栖鸾道:“算你有理,起先确实是因他离开都城,后来就是我自己的主意。宋浩陵这个人其实很可怕,他无时无刻都能够保持冷静,权衡利弊,只行可为之事,伴君七载,陛下何其信任。那一年我母亲当众将我托付于他,换了旁人即便是不愿也没有那个胆子敢拒,遑论全身而退。宋浩陵精于算计,是绝不会真心待一个人的,我又何苦执迷不悟。”纵然他日后求娶,她也绝不再陷其中。
傅临渊暗叹,这也是透彻了,只可惜了宋浩陵,失了这样一个女子。小二将菜上齐,风栖鸾立即道:“再敢提这个人,罚你只许看不许吃。”
傅临渊禁不住笑了,几样菜蔬简陋,她亦不挑三拣四,每样都尝了尝,平常待之。他道:“城边小镇,委屈你了,待入了城再找个好些的地方歇息。”
风栖鸾头也不抬:“我等着,你付钱,我没银两,首饰都是家里人送我的,我可舍不得再当了。”
“现在才想起家人会不会太晚了,你这次走也没跟谁知会一声。”傅临渊笑语中带了根薄刺,一个日夜马不停蹄地赶路,颇有怨言。
风栖鸾叹道:“都生我的气,哪里会见我。”
一时不再多言,认真吃饭,风栖鸾饿了多久,傅临渊便陪着她饿了多久,也算是患难与共了。
饭后,傅临渊思索再三,还是踌躇着问了风栖鸾,“若有人无意冒犯了你,该如何补偿啊?”
风栖鸾想了一会儿,道:“这还真把我问倒了,我长这么大就一个人冒犯过我两次,一次呢被我刺了一刀,还有一次被我打伤了肺腑。”
傅临渊不由苦笑:“那是宋浩陵,自是不一样,若换了旁人,哪有那样的好运气。”客栈掌柜的才对她的红鸾动了歹心,她便烧了人家家财,若是自己坦白昨夜无意看到她疗伤,只怕是要被大卸八块。
“傅临渊,你真不识趣。”风栖鸾脸色一寒,转身回房去了。
傅临渊住在她的隔壁,昨夜林中露宿,几乎一夜未眠,此时只觉倦意袭来,沉沉睡去,一觉竟到了黄昏。想着出去走一走,活动筋骨,这般想着也就敲响了风栖鸾的房门,许久都不见有人应,心中惊疑,怪道不会又不辞而别了吧?一想也顾不得礼法,推门而入,一看究竟。只见屋里一张雕花木床,水红帐子,一床红绫被蜷成一团,两只纤秀柔腻的手抓紧边缘,把整个人都埋在了里面。
傅临渊担心她,忙上前扯开她的被子,“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我让人去找个大夫过来。”
被强行吵醒的风栖鸾很无奈,没好气道:“傅临渊,你不仅不识趣,你还很讨打。”
傅临渊笑了,竟是自己把她给吵醒了,“好了,起来了,再睡下去,晚上就别睡了,随我出去走走。”
“你先出去。”风栖鸾揉了揉眉心,“我稍作梳洗就来。”
傅临渊依言去外间等候,不多时,风栖鸾也收拾好了,一身红衣风华无双,她又生得雪肤花貌,修眉凤眼,额间红鸾更添灵气,浅笑含颦,道是琼闺绣阁里的高门贵女,偏又几分洒脱不羁的心高气傲。
“好了就走吧。”傅临渊引她出门。
城边小镇,说不上有多大,黄昏晓色,处处炊烟,倦鸟回林,云霞漫天。一切的平和安稳都是在最平常的时光里浅酌岁月,如在世外。
傅临渊二人沿着小镇主街道往前走,一路上风栖鸾一双亮目左右观望,似是在寻什么,忽而眼前一亮,走进一家成衣铺子,挑了一套深红衣裙,不比她身上那套巧华彩夺目,倒也精细秀致。
“给钱啊。”风栖鸾转身望向身后的男子。
“你倒是不客气。”傅临渊也不推辞,当即付了银钱。
风栖鸾理所当然道:“都说了我走的匆忙,身无分文,再者,丰都名门也不差这两个钱吧。”她眼角微挑,唇角翘起,眉目愈加灵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