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至四月中旬,天气渐暖,御街气象年年如旧,天子脚下,车水马龙里行人不急不缓,谦让有礼;鳞次栉比的商铺里货物新奇有趣,女眷们的琅琅笑声隔窗可闻,总角孩童们人手一串糖葫芦正唱着歌谣,和睦安乐。
风栖鸾独自走在人群中,周遭充斥着行人的笑语融融,似乎每个人都是和颜悦色,又仿佛只有她一人是形单影只,她一身红衣艳帔,格外扎眼,此时竟染上了些寂寞的颜色了。不知不觉走到靖宫外,从前她要进出是何等的容易,此时竟也只能藏在暗处望一眼。
在祈王府修养这半个多月,她曾多次让沈怀稷进宫,传达自己欲再见亲人一面的意愿,甚至还让他带了亲笔书信去,奈何回音却是毫无回音。帝君只将信件搁在案上,并无拆封之意。她也便明白了,自那一日起,帝君便只能是帝君,而非宸哥哥了。想到此处,鼻子有些发酸,吸了吸鼻子,还是不肯落下泪来,既然是她一直坚持的,就断然没有后悔的道理,若是落了泪,定会让母亲失望。
恍惚间听见马匹的嘶鸣,风栖鸾手一招那马倌就赶忙着过来了,“大哥,这马怎么卖?”
那精明汉子见是个极美貌的小姑娘,通身气度不凡,令人望而生敬,暗喜是笔好生意,连忙笑道:“姑娘,您瞧我这马高昂雄俊,四蹄强劲有力,鬃毛浓密,多俊的一匹……”
“够了,我问你价钱。”风栖鸾打断他,在皇家不知看了多少好马,像这样的从来不曾入眼,此一时彼一时,也便罢了。
“不贵,十两黄金。”那马夫嘿然笑道。
风栖鸾从腰间扯了枚青玉扣扔给他,道:“拿去卢宝斋卖了,不止十两。”
言罢,从他手中拿过缰绳,上马扬长而去。那马夫拿起手中玉扣对着阳光转了一圈,青玉扣遍体通透,纹路细腻清晰,细看之下,上头还雕琢了只尊贵的鸾鸟,小小物件,品相不凡,暗道今日竟是捡了个大便宜,当即便往卢宝斋去了。
卢宝斋在京都里也是个风雅所在,古玩玉器,字画书籍,能摆上去的,俱是上品宝物。偏生掌柜的还是个有趣的人物,生得是儒雅俊秀,博学多才,心性端庄稳重,有时却又似个顽童,时不时还自己临摹几幅古画寻主顾开心,好几次过后,主顾前来买画都不忘再三询问:可别又是你个老风流故意拿幅假的来寻乐子?所幸卢宝斋掌柜虽然好玩,却不曾真卖过假物件,每每主顾信了,他也就自己招了,斟茶道歉,奉上真品。
这掌柜的终年混迹于宝器古玩中,一双眼睛也是贼亮,堪比孙大圣的火眼金睛,任何器物到他眼前晃一圈,什么根底都马上出来了,上到何人何时所制,下到曾为何人所持,又易了几位主,俱在心中,分毫不差。
今日卢宝斋来了位年轻公子,一身淡蓝色衣衫,极为轻软舒适,愈发衬得长身如玉,面容俊逸,眉宇间三分散漫,颇有兴味地在楼中转了半日。掌柜的见他只看不买,丝毫不在意,任随君去,他这人做生意呐,还看眼缘,此君就挺合他眼。
于是便倒了杯茶,招呼他道:“公子看了半日也累了吧,不如过来陪老小子喝碗茶。”
那年轻公子抬头笑道:“还好,挺有趣的。”
“噢?有趣?一堆死物,如何个有趣法?”掌柜的眼睛亮堂堂的,甚是好看。
他摇头:“死物?可不是死物,这一件件都是活的,可都会讲故事。”
“不知公子看出了什么故事?”掌柜的顽心愈发浓厚了。
那年轻人拿起一柄剑,仔细看了一看,随意道:“这越王八剑之中的却邪,寒气逼人,传说能令妖魔伏诛,可惜没有个妖魔让我诛一诛,否则便知真假了。”
放下却邪,又顺手拿起一枚玉勾,角上有个小缺口,“再看这只救了齐桓公一命的小玉勾,既平常又不平常,说起来齐国能成霸业它竟是算首功。”
“哈哈,有趣有趣,老小子我就喜欢这样的年轻人,公子请坐,来尝尝我这茶。”掌柜手中执起一只黑釉茶壶,往两只黑瓷茶碗中注了水。
“多谢掌柜,如此便却之不恭了。”那年轻公子双手接过,却见茶碗中飘着一枚枯叶脉,黑瓷清水,愈发显得那枚叶子像一只漂泊的小船,宁静安详,他丝毫不以为意,浅饮了一口,道,“掌柜这几只茶碗倒是有趣,木叶天目盏,取活叶脉烧制于碗内,当真是件奇物。”
掌柜听了喜不自禁,眉开眼笑:“哈哈,老小子就喜欢奇奇怪怪的东西来捉弄人,人家看不上我这只破茶碗,公子情愿被我捉弄,看来也是个奇人。”
“人各有志,且随缘随心。”他淡然一笑,想不到卢宝斋的掌柜竟是个古灵精怪的老头。
掌柜的瞬间被提起了兴趣,拉着他说了好些有的没的,兴起之下今日竟是不想做生意了,任主顾在外头晾了一个时辰。
许久,傅临渊才勉力压下他的兴致,提醒道:“掌柜,你再不做生意,人家可要走了。”
“随他哪里去,京都里还有比我这更识货的铺子不成?”掌柜一脸倨傲的神情。
傅临渊道:“自然是没有比卢宝斋更好的,只是扰了掌柜生意,在下心中过意不去。”
“那便让他进来,谈完赶紧走。”掌柜命仆从将主顾引进,颇有些被人扰了兴致的不悦之色,“何种器物,拿来一观。”
那汉子忙双手捧上一枚玉扣,满脸堆笑,“这宝贝是我家主人赏我的,小人哪配这个东西,不若卖了换钱的好,掌柜的仁心仁德,且帮我看看。”
掌柜的拿过来看了一眼,冷笑道:“你家主人何等尊贵能有这个东西,这个时候敢拿这物件出来卖,你胆子也是不小,不怕掉脑袋。”
长宁公主之女风栖鸾尚在丧期,竟敢拿她的东西来卖,当真是为财舍命了。
马夫心中一惊,但他素来胆大,暗想兴许是掌柜的诳他,想压价,便又赔笑道:“掌柜的说笑了,不过我偶然得来的平常物件,掌柜的您看看能值多少?”
“说笑?老小子从来不说笑。”掌柜的两眼一瞪,生气了,“此物乃宫中贵女所有,在皇宫里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这东西去年才做成,国君亲自赏下,稀罕的是这位贵女不久前才去世,你却有她的随身之物,还不快说你从何得来,来历不明的东西,卢宝斋从来不收!”
马夫听他说不收,急了,立刻全盘托出:“掌柜的,小人冤枉啊,实在是今日小人在集市上卖马,一位红衣姑娘用她腰间的玉扣换了我的马,还说将它拿到卢宝斋,能抵十两金子,小人这才敢上门造次,其它的小人一概不知。”
红衣姑娘,傅临渊心中一紧,莫非是风栖鸾?他在都城等了她十余日,欲送她前往霁月城,一直没有消息,这是何意。当即对掌柜道:“这玉扣可否借我一观?”
“你也有兴趣?”掌柜的自然应允。
傅临渊仔细一看,却有鸾鸟欲飞,那红衣姑娘定是风栖鸾无疑了,用玉扣换马,莫不是临时起意,走了,问那马夫:“那姑娘往哪里去了?”
马夫回忆道:“好像是城门方向。”
糟了,还真走了,傅临渊一向重诺,他既然答应柳清持护送风栖鸾便一定会做到,当即对掌柜道:“先生可否将这枚玉扣让于我?”
掌柜的是个通透人,见他神色严肃认真,道:“既然此物对公子有用,自当呈上。”
“多谢。”傅临渊取了张银票给那马夫,他便欢欢喜喜拿了钱走了,又对掌柜道:“掌柜今日款待,在下感激不尽,奈何有要事在身,须得先行一步,日后若还有机会再来都城,定当再来与先生畅谈。”
卢宝斋掌柜故作不悦道:“早知便不让他进来了,都把我的小友给哄走了。”
“还望先生恕罪,先生若日后若闲至丰都,可来寻我,必定扫榻相迎,我姓傅,告辞。”言罢立即从容离去,丝毫不做作。
卢宝斋掌柜目送他离去,眼中亮堂堂,丰都啊,姓傅啊,这般年轻,也只有柳弁那酸老头子的弟子了,没想到那老头能教出这么个有趣的徒弟来,不错,真是不错。嗯,许久不见故人,哪天把担子撂了,是该学这些年轻人到处走走。
傅临渊回茗雅轩收拾了行装,给柳清持留了封信,也匆匆出城门去了。风栖鸾早了他半日,也不知行到了何处,只能尽力追赶,她用饰物换马,只怕身上还没有银钱。心中一阵烦躁,这个女子,怎地一点打算也没有。
傅临渊见天色已晚,暗想风栖鸾应当会在城镇歇下,不料一路行去,逢人打听,倒是见过一名红衣女子驾马而过,奈何却是没停下来。傅临渊眉尖打了个结,暗道不至于这般拼命赶路吧,她身边无人,一个女子孤身夜路,到底还是不安全,恐她遭遇不测,心中挂念,到底还是追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