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昱宸回到嘉宁殿,宋浩陵已在内殿等候多时了,他目色幽暗深沉,唇间似有丝丝血迹。沈昱宸自是看出了他的不适,也是惊讶,“何人竟能伤你?”
宋浩陵无意纠结于此,不顾伤势下跪道:“臣恳请帝君赐婚。”
“理由。”沈昱宸也不想与他兜圈子,“说出一个能让人信服的理由,先前姑姑亲自找你欲将鸾儿托付,你为何要拒绝,现在又突然改变心意。”
宋浩陵道:“先前与栖鸾日日得见,身在其中,不明心意,现在已然醒悟过来了。”
沈昱宸与他对视良久,本想再晾他几日出出气,只是却不愿鸾儿多受煎熬,“知道了,你且先回去,改日再同姑姑商议。”
“谢帝君。”宋浩陵起身退了出去。
“元福,你去一趟晓风楼,将此事告知姑姑,一切全由姑姑裁夺。还有,查清楚宋伊雪是否擅入过罗浮园。”他承诺过清持会给她个交代,若真有此事,只怕便留不得宋伊雪在宫中了。
元福去了不消两个时辰便回来了,沈宁芊得了消息,尚在考虑。宋伊雪是个聪明人,自知瞒不过,元福公公亲自来问,也就实话实说了,几次三番暗示自己乃是无心闯入,更不曾冒犯琴师姑娘。
沈昱宸听了事情始末,淡声道:“明日你亲自送宋小姐回太傅府,封其为云裳郡主,按公主规格赏赐,就这样吧。”
元福应声称是,心中明镜一般透澈,陛下只不愿拂了太傅的脸面,帝师不同于常人,这宋小姐也该觉悟了。
不知不觉,一日又已过去,宫中打起千百盏红灯笼,明明是最艳泽的光晕,为何落在眼中竟有一番清寞的意境呢。沈昱宸早已习惯了这二十多年来相同的夜,站在岸边,涉水登舟,凉风习习拂动他的衣摆,忽而想起了六月的满池清荷,亭亭翠盖,香远益清,彼时鸾儿还吵着让他摘莲蓬,言笑宴宴,也从不似这般与他抗争,若不是当初在宋浩陵那里伤了一颗心,又岂会跑出去,引出这些乱子来。
弃舟上岸,远远地便望见小楼檐下都燃了灯,透过茂密的枝叶落入他的眼中,心头莫名一暖。清持不在的时候,阮和是不燃灯的,一个人守一座园,如今又见旧景,恍若她从未离开。他穿过回廊,雪色的棠梨花飘落如许,沉浸在满地月光中,清幽芬怡。
柳清持听见脚步便知是他,抬眸就看到他披着三分清寂月色而来,眉目里尽是从容安定。柳清持望着他随意坐下,两人皆是一言不发。她当初答应他早去早回,被父亲所困,身不由己,本就有愧于他;后蒙混入宫,取琴欲走,也是失信于他;误信旁人,又一次出口伤人,倒是她自己犯下了不少错。此时静静地坐下来,她心中却仿佛有了膈应,不太想要独自面对他。
“你是准备在我面前当一辈子哑巴么?”他语调轻柔,眼中温润,一如从前。
“阮和已同我说了琴的事,与你无关,是我错怪你了,对不起。”柳清持迎上他的目光,她心中坦荡无垢,对与错,向来分的清楚。
沈昱宸已然不在意,“无妨,有人擅闯罗浮园,我亦有失责之处。宋伊雪明日便回府,以后她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听你这话,怎么倒像是我容不下她。”柳清持微皱了双眉,颇有不满。
沈昱宸眼中一亮,笑道:“我倒宁愿是你容不下她。”
柳清持瞬时明白过来,她与宋伊雪哪里有什么容不容的,听着倒像是在争风吃醋,心头升起一丝恼怒,下了逐客令,“夜深了,陛下请回吧。”
沈昱宸言归正传,“鸾儿的伤势如何了?”
“外伤就是昨日那些,今日又添了新伤,伤了肺腑,需调养些时日。”柳清持问他,“你为何不许她出任落樱阁主?”
“清持,鸾儿与你不一样,她是国君的妹妹,长宁公主的女儿,一举一动皆备受瞩目,她若真去了,代表的就是朝廷,其间利害关系你不是不懂。”沈昱宸没想到她竟会帮鸾儿说话,也就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朝堂不参与江湖事,人心险恶,仅凭鸾儿一己之力,又如何能护得自身周全,她能不能顺利登上落樱阁主这个位置都尚未可知。”
柳清持道:“你两岁为君,十五岁才亲政,这满朝的官员起初有几个是听你的话,若非你后来的政绩,只怕他们到现在都不服。你不让她去,又岂知她不行,你将她一辈子护在羽翼之下,可曾想过,她也想认认真真地去做一件事。”
“她同你说了什么?”沈昱宸眉头深锁,鸾儿是如何劝动清持来说服自己的。
“从小到大,爹娘不管,只有宸哥哥待她如兄如父,可妹妹却已经长大了,也有想做的事,想要保护的人。希望哥哥能够理解她,支持她。”柳清持难得声音柔和,此时此刻说与他听,也是动人。
“她可以做些别的。”沈昱宸深吸一口气,甚是心疼。
柳清持反问:“你愿意退而求其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再疼她,也应该要尊重她自己的心意。你可知,今日早上你说了她一句,看也不去看她一眼,她有多伤心,以为你真的不愿意再见到她了。”
“别再说了。”沈昱宸出言制止,他怕再听下去就真的心软了。
柳清持知他心思已动摇了几分,自是不愿意松口,“你担心鸾儿要经历一番厮杀才能登上落樱阁主之位,其实不然,落樱阁如今势微,她又是玉蟾仙子夭夭的弟子,玉蟾仙子之位自夭夭之后便永世悬空,其地位非同一般。”
“说的轻巧,那现任阁主岂是吃素长大的。”沈昱宸心中烦闷,出口便怼了回去。
柳清持只看着他道:“落樱阁并没有阁主,代阁主的确是吃素长大的,他是心怀仁义的真君子,若非他淡泊无争,性子温软,落樱阁绝不会势微至此,他本性良善,绝不会对鸾儿藏有恶意。”
“你又如何知道的这么清楚?”沈昱宸心中疑惑,她虽与落樱阁有些牵连,也不至于连代阁主这等机密之事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柳清持慢慢讲给他听,“我舅舅曾担任过落樱阁主,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讲过上邪琴的故事?”
“嗯。”他微一颔首,她为他弹琴的那一日,提了一句。
柳清持继续道:“我舅舅曾在樱初山下的一条小河中救起一个弃婴,因寻不见他父母,便将他带回了落樱阁,养在了阁中,后来我舅舅不过一年就仙逝,阁中弟子就将这个孩子抚养长大,我母亲也年年去看望他,他此子为人和善,双目清澈如水,无尘无垢,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在阁中读书习武。他九岁那一年,我母亲正好听到他于竹林之中抚琴,拨弦之声出尘清逸,空淡高远,闻之凡心尽净,无欲无争,极为动人。母亲当即认定他就是上邪琴最好的传人,于是就将上邪琴以及我舅舅的琴谱传给了他。长大之后,就由他暂代落樱阁主之职。我舅舅唯一的弟子,我同你说过的兄长。”
“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样一位传奇的兄长,看来你的家人并不少。”沈昱宸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有些莫名其妙,
柳清持不明所以,不知他为何又变了脸,只是此时无瑕顾及,“所以,栖鸾在落樱阁中的安危你无需担心。”
沈昱宸:“还是要看姑姑的意思,多说无益,你有没有想过姑姑,鸾儿是她唯一的女儿。”
柳清持与他争辩:“这不能成为你们阻止栖鸾的理由,她就算是出去了也还是长公主的女儿,还是你的妹妹。”
“你为何如此帮她?”沈昱宸更不明白了,若说之前鸾儿只是劝动她来说服自己,此刻她已是完全站在鸾儿那一边了。
“因为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听话的人,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柳清持转过身,背对着他,脸上罩着一层寒霜,如果她也听话,不敢违背父亲的命令,只怕这辈子都不会再踏入靖宫一步。
沈昱宸一声叹息落下,“照顾好鸾儿。”
柳清持听着他离开的动静,就这么一直站在窗前,整座园子里只闻得见水声,清冷寂静。于归谷中的三百多个日夜,她也是这般听着风声过来的,但凡她有一点退缩的心意,都逃不出父亲的手掌心,她只做她认为对的事,做了便不悔。
阮和不知何时已在身后,打破了一室的寂静,“姑娘该歇下了。”
“你为何要一直守在罗浮园,你分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出去,为何要一次次放弃?”阮和最大的心愿,莫过于回到祈王府。
“我愿意留下。姑娘不是说了么,做自己认为对的事。”阮和笑淡如水,这么多年来,只有守在罗浮园里的阮和从未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