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晓风拂动竹叶潇潇,薄雾轻漫,整片林中寂静无声。
“吱嘎”一声门开了,一美妇身着深紫云裳轻柔缓步下了木阶,裙裾扫过节节石板,沾上了几片枯落的竹叶,夹杂在晨风里扑面而来的凉意,甚是清爽。木槿一路出了竹林,路过鸣泉居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屋外的潺潺水声淌了十七年,不知今日过后,可还能等到它的主人?
木槿算着时辰,似她这般不急不缓地走到嘉宁殿,帝君该是恰好下朝回来。昨夜沈宁芊思虑许久,直至半夜才作了决定,衬着烛火愈发显得苍颜如雪,倦怠不堪,笔下的字迹也是枯瘦无力。何曾想到,叱咤风云的长宁公主也会有这般光景,她是真的累了,世事艰难,各有各的造化,她是不愿再管了。
木槿入了嘉宁殿,想起她每一次来此似乎都有事情发生,不由得暗自嘲讽一番,长宁公主最信任的下属,知晓的秘密有些多了。人本该活得单纯一些,知道的越多,思虑愈甚,日子也就越过越短了。
沈昱宸知她是带来了姑姑的消息,允她进殿,开门见山道:“姑姑怎么说?”
木槿脸色沉静如水,似隔了一层迷雾看不真切,一手从绣着绮丽花纹的袖口中取出一纸信笺呈上,道:“公主交代剩下的就交与陛下了,晓风楼自今日起不见客,不必再去扰她。”
木槿走后,沈昱宸拆开信笺,扫过那寥寥数言,指尖不由得颤了一颤,心中动荡:“姑姑还是为鸾儿考虑的多。”命人铺纸研墨,亲笔写下两道御旨,落笔如有千钧之重。
元福侍立一旁,饶是他侍君多年看得也是心惊胆战,“陛下,这怕是不妥。”
沈昱宸淡声吩咐,“叫浩陵过来,去罗浮园把鸾儿带过来。”
宋浩陵在偏殿,不消片刻,人就过来了。罗浮园稍远,须得久一些。宋浩陵已被沈昱宸晾了许久,他见帝君双眼之中没有神采,应是在思考一些事情,就没有打扰。
柳清持是陪着风栖鸾一起来的,望见他身后的宋浩陵,再看元福公公手上捧着圣旨,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双眉皱起,“你当真要这么做,今日之事不会有好结果。”
沈昱宸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淡淡吩咐:“宣旨吧。”
众人皆跪,元福公公大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学士宋浩陵,誉满京都,闻达朝野,忠正清廉,年二十有六无有妻室;风氏栖鸾,开国国师之后,蕙心纨质,行端仪雅,韶龄之年待字金闺,良缘天作,特赐择日完婚,望二人同心同德,执手白头。”
“臣领旨谢恩。”宋浩陵清晰有力的声音响起,没想到竟这样快。
风栖鸾直接起身抗旨,“我不嫁。”
南羽身形一动,瞬时移到风栖鸾身边,朝她的腿狠狠踢了一脚,红衣少女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双腿无力地跪了下去。南羽是君王的护卫,这是圣旨,她冒犯天威,的确该打。沈昱宸不仅是她的兄长,还是一国之主。他下怎样的旨都不为过,只是这道旨意恕她不得不抗。
风栖鸾脸上满是倔强,抬头望向高座上的君王,“陛下怎样惩处我都可以,这旨栖鸾绝不会接。”
宋浩陵抢在沈昱宸之前开口,“事发突然,望陛下再予我几日,臣一定让栖鸾回心转意。”
风栖鸾眼角牵起一记蔑笑,语气里露了三分冷意,“我心都不在你身上,你凭什么让我回心转意。”
宋浩陵只当她是还记恨着当年的事,心中已软了几分,叹道:“不要再闹了,之前是我错了,日后我再慢慢偿还于你。”
风栖鸾淡然一笑,难得的心平气和,“宋浩陵,你并不欠我什么,也无须偿还,我刺你的那一刀,就已经两清了。你自认智高卓绝,算无遗策,能够将一切都握在掌心,那你就该明白这个道理。一年前你拒了我母亲,不过是因为你心里没有我罢了,如今我抗旨便如同曾经的你,不过是我心里不再有你而已。”
宋浩陵心上一颤,似裂了条缝一般,生出了丝丝扣扣的疼痛来,蔓延到口中便成了浓郁的苦涩。
身畔的红衣女子继续笑道:“风栖鸾想要的,从来就没有得不到,倘若一年前我便要宸哥哥下旨赐婚,想必你也不会抗了这道旨意,你追求的是治世名臣,百世流芳。而我这一年辗转多处,纵马江湖,所见所闻,所经历过的,都已不再是当初的风栖鸾,也回不去了。”
殿中一片安静,沈昱宸喟然一叹,知女莫若母,栖鸾乘风,意在高飞。
风栖鸾再次起身,望着那个一向疼爱她的兄长,笑容如昔,“宸哥哥,鸾儿在罗浮园中等着抗旨的惩罚。”那一身红衣转身走向门口,恍若春红开绽,摇曳轻风。
“站住,回来。”沈昱宸将她唤回。
“宸哥哥,还有别的事吗?”风栖鸾依言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宣旨。”
“望帝君三思。”元福公公望着风栖鸾,于心不忍。
“宣。”沈昱宸别无它法,姑姑的意思,是要成全。
元福公公眼中含泪,却不得不依言行事,大声念道:“风氏之女栖鸾,慧敏淑宁,贤德纯良。惜命途多舛,红颜薄命,年十七,患病亡于宫中,朕甚悲痛之,赐厚葬皇陵,芳魂永安。”
宋浩陵瞬时变了脸色,“帝君,不可!”
风栖鸾似乎还没明白过来,疑云遍布,问道:“宸哥哥,你这是何意?”
沈昱宸望向门外,不愿再看她,“不消两个时辰,长宁公主之女风栖鸾患病而亡的消息便会传遍朝野,到明日就会传遍京都。从此刻开始,世上再无风栖鸾这个人,至于你,随时可以离开了,前途路远,望多加珍重。”
“你是要将我驱逐?”她好像听懂了,心头陡然生出一股凉意,“将我赶出去,我便再也不能回家了,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我母亲的意思?”
“姑姑不会再见你了。”沈昱宸不忍看她,“清持,带她回罗浮园,伤好了就放她走。”
风栖鸾转身出了嘉宁殿,一路往晓风楼的方向而去,从未觉得这条路竟有如此漫长,不知不觉,脸上已湿凉一片,心如刀割。好不容易才跌跌撞撞地跑到晓风楼的门前,守护宫苑的八个隐卫却现身将她拦下。她认得这八个蒙面护卫,是母亲的死士,是母亲要将她驱逐。
“放肆,你们不知道我是谁么,竟敢拦我?”风栖鸾扫过这八个人,她知道是母亲的意思,母亲在生她的气。
木槿听到这边的动静,便走了过来,“姑娘请回,公主吩咐,晓风楼自今日起就不见客了。”
风栖鸾上前道:“木槿姑姑,鸾儿不是客。”
“现在已经是了。”木槿不动声色地挡住她的去路,“姑娘今日的选择,公主已经猜到了。”
“让开,我要见母亲。”她绕过木槿,眼看着就要踏过晓风楼的界限。
“姑娘莫要令我等为难。” 木槿一手擒住她,看似绵绵无力的一掌,已将她打在了界限之外。言罢转身入内,扬声对那八个隐卫道,“擅闯晓风楼,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念在旧情,拦住即可,不必取她性命。”
不仅他们知道,风栖鸾也知道,她一定要见到母亲,擦去唇角的血迹,起身依旧朝她最熟悉的地方走去。界限之外,毫发无伤,界限之内,八个隐卫一齐动手,出手即是杀招,偏又留了几分力,不取性命。风栖鸾原本就有伤在身,以她的武功,又怎能与护卫母亲三十余年的隐卫相抗?她一身红衣破了好些口子,血迹沾在衣上,愈发地鲜艳妖媚。八大隐卫一次次地将她拦在晓风楼界限之外,她却仿佛不知疼痛般偏要去闯,直至浑身没有了半分力气。闭上眼睛之前,她终于感受到了疼痛,从心底生出蔓延到了骨血里,母亲近在咫尺,却似远隔天涯。
柳清持到的时候,只见她满身伤痕地倒在地上,脸上也沾了些血污,好不凄凉。连她见了都有些不忍心,轻声叹道:“真是个傻丫头。”
找人将她带回罗浮园,交给了阮和,洗去这一身的血污,上了药,换了身干净衣物,已到了入夜时分。柳清持忽然觉得屋子里太闷了,想要出去透透气。出了小楼,沿着回廊走到了那棵棠梨树下,开了一树馨香雪白的花儿,落了不少在廊下。柳清持倚栏而坐,仍记得两年前她初见风栖鸾的时候,她的明艳张扬,清明透亮的眼中藏着一抹洞察人心的高绝智慧,只一眼足矣惊艳世人。
彼时她说:“诚然,没有哪个人能拒绝这样一个风栖鸾。”
当时风栖鸾笑问:“那这里头是否也包括柳姐姐呢,若有朝一日,鸾儿求姐姐相助,姐姐可还记得今日这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