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栖鸾独自抱膝坐在庭树下,从未有过的无力袭上心头,从前不管做什么沈昱宸任她作为,无微不至地护了十七年,乃不知宸哥哥也会生她的气。
她在树下静坐一夜,至次日清晨叶尖儿的露水打湿了衣衫,方才如梦初醒。一路出了含章殿,突然她很想去见见母亲,晓风楼的竹林石板,她已有一年不曾走过了,从未有过的思念此时竟是如此浓烈。走了许久,才到她熟悉的家,木槿沿着木梯缓缓走下,仿佛从前一般要将她迎进去。紫裳妇人屈膝一礼,声音缱绻温柔:“姑娘来了。”
风栖鸾眼中几分担忧,“木槿姑姑,我来看看母亲。”
木槿忽而伸出一臂拦住她的去路,“姑娘此时不太适宜见公主,她正病者,见了姑娘只怕还要气上几分,不若等几日再过来探望。”
风栖鸾听出了她话语中的讽刺,听到母亲被她气病,心中更是悔恨交加,“如此,有劳烦姑姑悉心照料,栖鸾择日再来。”
风栖鸾踏出晓风楼,朝后不舍地望了一眼,额心红鸾恰似一粒血色的朱砂,凄绝哀艳。她只是想要去做一些想做的事,为何会使得这么多人离她而去?宸哥哥是如此,母亲亦是如此,她究竟是做错了什么?她不明白,为何所有人都在阻止她?风栖鸾失魂落魄地走回含章宫,昨夜受了一夜寒,方才又被木槿一番教训,整颗心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连身侧经过了何人都没有察觉。
宋浩陵忍不住一把拉住她,咬牙问道:“你当真就消沉至此?”他远远地便望见她面色苍白,目光游离无主,宛如一具行尸走肉,这样的风栖鸾深深刺痛了他的眼。
被制住的女子突然惊醒,望向他的眼中闪过一道狠厉的光,寒声斥道:“放开我。”
宋浩陵见她衣袖滑落间露出一截手臂,似雪肌肤上两道触目惊心的鞭痕,不及多想,用力一带已将她环在了怀中,声音沙哑,“别再闹了,我娶你。”他知晓长宁公主重罚了她,却不曾想竟是如此狠心。
风栖鸾眼前一黑,胸中翻腾如巨浪,耻辱的感觉从未像此刻这样强烈,拼尽全力,不惜自伤将他震开,“宋浩陵,今日之耻,我记下了,你再敢靠近半步,我必杀你。”
她脚步虚浮且乱,五脏六腑都好似绞在一处,疼痛难忍,随意择了一条路就要离开,走到隔水亭才发现反了方向,想起柳清持昨日已经归来,此时竟迫切地想要见到她。立即登船,去往罗浮园。
罗浮园中景物依旧,却是添了不少人。风栖鸾暗道奇怪,熟门熟路地进了小楼,柳清持还是一身淡绿衣裙,斜靠在紫竹椅上,神色沉寂,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柳姐姐。”风栖鸾见到她声音软了不少,立刻到她身边伏在她膝上,“你帮帮我吧,帮我说服宸哥哥,他会听你的话,鸾儿再也不想留在这里了。”
“帮你?”柳清持闻言唇角勾起一丝自嘲,“我现如今被他囚禁在此,又如何能帮得了你。”
沈昱宸才至门口就听到这句话,出声辩解,“我没有囚禁你,你不喜欢,让他们散了就是。”
柳清持丝毫不作理会,罔若未闻。沈昱宸对此已是司空见惯,只见风栖鸾脸上苍白如纸,毫无血色,“你老是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如何能令人安心?”又对侍立一旁的阮和吩咐道,“阮和,去请御医,带风姑娘下去歇息。”阮和当即扶起风栖鸾到厢房中去了。
沈昱宸在她身边坐下,轻声说道:“你这一去,委实太久了些。”一年了,到底还是回来了。
“陛下不去商量立妃事宜,把我拘在此处是何意?”她一双眼只盯着前方,语气生硬又极其倔强。
沈昱宸一惊,她哪里得来的消息,“你莫要乱想,那是姑姑的意思,我没有同意。”
柳清持一声冷笑,心中已是盛怒,“乱想,当初帝君命我将琴留下,清持莫敢不从,可你为何要让别人碰我的琴,这琴乃是我父亲截了丰都十二峰幽谷中的一段古木做琴身,雪山蚕丝作琴弦,我父亲日日弹奏用自身气息温养数年方成,帝君将它赐予皇妃弹奏,只怕宋伊雪她受不起。”可知昨日宋伊雪轻描淡写地谈论她的琴,她心中有多么痛惜。
“这琴从未出过罗浮园,一直以来都是阮和在照看,我不知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这其间必有误会,我会查清楚给你个交代,你也无须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我怨成这样,岂非太冤枉?”沈昱宸很是清醒,只怕是有人从中作祟,故意引她胡乱猜测。
柳清持面寒如雪,一字一句冷嘲道:“我怎敢冤枉帝君,是与否,不过是你一句话罢了。”
沈昱宸一颗心瞬间冷却,胸口似有寒意传遍了四肢百骸,他俯身靠近,想要从她眼中看出些什么,“原来我在你心中竟是个颠倒是非黑白,昏聩不仁的昏君,柳清持,你可知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伤了人心,就不怕有朝一日追悔莫及么?”
话在出口的刹那她便已心生悔意,她与他四目相对,现下怕是说什么都已是迟了。沈昱宸见她久久不言,眸中陡然生出一股怒火,狠狠道:“既然如此,我便为你昏庸一次又如何?”双唇猝不及防地压下,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是白费力气,只能任由他施为,逐渐深入,唇齿之间无尽缠绵。
许久之后,才缓缓放开,他只道:“若我有一日真做了昏君,那也是被你逼的。”
柳清持只侧目缄口不言,心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等了许久也不见她说一句话,沈昱宸只得起身准备离开,“你好生歇息,琴的事,我查清楚了,再来说与你听。”走了没几步便又停下,“茗雅轩中与你同行的那个男子是何人?”
柳清持神色一动,她被困在此,倒忘了师兄了,立即抬头道:“你不许为难他。”
沈昱宸才消了的怒气又燃上心头,他之前说了那么多她都不置一词,现在提到别人倒是积极了,“不许,好一个不许。”当即拂袖而去。
柳清持忙下地拦住,“他是我的师兄,丰都守城傅临渊,此番是护我而来。”
沈昱宸脚下不停,“擅离职守,该罚。”
她只能望着他一路出了罗浮园,阮和默默走上前来,“放心罢,陛下只是在气头上,不会乱来的。”
柳清持自是清楚他的为人,只是师兄少不得要受些委屈了。阮和突然跪在她面前,“琴的事,错在阮和,姑娘错怪陛下了,他并不知晓事情始末。”
“说。”柳清持淡淡道。
阮和细细回忆起见到宋伊雪的那日,“罗浮园自建成起,就只有我一人守在此处,姑娘离开的这一年也没多大变化。那一日宋小姐是擅自闯入,见到姑娘的琴欲抚弄一番,被我发现及时制止,这琴除我扫拂之外实则并无人碰过,宋小姐那日拂了一指流苏,除此之外,并无越矩。此事阮和并未上报陛下,他也就不得而知了。”
“知道了。”柳清持心中似放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心也瞬时松了不少,幸好是如此。
阮和继续劝道:“姑娘走这一年,陛下几次三番派人去寻,用心良苦。”
“知道了,我去看看栖鸾。”沈昱宸将风栖鸾安置在她这里,只怕是栖鸾此次闹的着实有些过了。
风栖鸾倚靠在床上,手中丝绢已呕出了不少淤血,一脸病态的嫣红看起来更憔悴了几分,她见只有柳清持进来,眸中的光更黯淡了,“宸哥哥,他是真的不想见到了我了。”
“等你真半死不活的时候,他也就来了。”柳清持在床边坐下,沈昱宸将她安置在罗浮园,明显是不愿她再伤了自己,“你是怎么把自己伤成这个样子的?”
风栖鸾淡淡一笑,眉目里透出丝丝的坚忍,“柳姐姐,我从小没有父亲,母亲日日忙于政务也无瑕顾及我,唯有宸哥哥待我如兄如父,护了我这么多年,可鸾儿终究有长大的一日,也有想要守护的人,想去的地方,我想跟随自己的心意去过以后的日子,我不愿百年后回首一生仍有未尽之事。”
柳清持蓦然发现风栖鸾已不再是一年前那个进退得宜,任性娇蛮的皇家贵女了,她的内心变得更为强大,她的眼睛也看得到更多,这样的风栖鸾才是一只雏鸾,终将展翅,翱翔九天。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风栖鸾躺下,“先把伤养好。”
风栖鸾拉着她一只衣袖,无比肯定地望着她,“柳姐姐,你会帮我的对吧。”柳清持推下她的手径自出了房门,未置一词。
“我如今跟他闹成这样,又如何去帮栖鸾。”
阮和正在烹茶,闻言当即执勺舀了一杯端给她,“姑娘请用茶。”
“你这是何意?”柳清持望着她,这茶未到火候,分明是一杯劣茶。
阮和微笑再往前进了一步,“这是姑娘常喝的云雾,姑娘尝尝可否?”柳清持接过,如她所愿,呷了一口。
“其味如何?”阮和问她。
“苦且兼涩。”柳清持道。
阮和又问:“姑娘是否会因为这一杯劣茶就从此弃了云雾?陛下又岂会为这一小小风波就真生你的气。”
柳清持沉默许久,会是这样吗?空气中丝丝茶香蔓延开来,平心静气,怡然舒宁,阮和再呈一杯予她,已是往日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