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都城里又是一年春好处,春江映柳,远山点翠,似浮起的碧烟笼了一座城。
人群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颇为怪异的人,白色的纱笠垂至膝间,遮住了大半个身子,只露膝下一段浅绿的裙边。她寻至一年前与烈风分离的那间客栈,暗想烈风应是已被召回,心里却还是留有一丝期望。
从客栈中出来,说不上是失望,却难免一丝失落在心中蔓延开来。理了理思绪,转身向守城府走去。丰都的大小事宜,再没有能瞒过傅师兄的。到了守城府,她这般怪异本惹人生疑,她也就不再掩藏,搬出兰桥之畔柳老先生的名头,众人自然不敢怠慢。父亲二十八年前假死遁世,她亦不喜与生人接触,从未提起自己是柳家后人一事,是故虽有传言她是慕家后人,却从无人问津她父系何人。
丰都民风淳朴,太平已久,傅临渊也是闲散度日,听闻有柳家的人来,连忙前来相见。
“傅师兄,别来无恙。”柳清持拂开纱笠一角,露出了清绝姝丽的容颜,眉眼细致,风骨卓然。
“你是,小师妹?”傅临渊迟疑问道,这宫里的侍卫在丰都待了一年才走,小师妹就回来了,莫非还真是算准了日子。
柳清持摘下纱笠,勾起一抹淡笑:“多年不见,难为师兄还记得我。”
“师妹尽得师叔真传,眉眼间到底还是有几分师叔的气韵。”傅临渊毫不做作,向来是有话直说,也从不管是否得罪了人去,“师妹此行,不会是来找我的吧?”
“敢问旧年可有人来寻我?”柳清持不善言辞,亦不拐弯抹角,一则累,二则是厌烦。
“有,祈王府的大公子沈云岫亲自来寻一位逃出宫的琴师,几经周折,才算是见到了恩师,恩师只言,莫要为难你。”傅临渊紧盯着她惨白的脸色,看来琴师出逃一事另有隐情。
“知道了,多谢师兄,我告辞了。”柳清持目有凄凉,缓慢走出了守城府。
行人往来不绝,她神色迷离,翻阅典籍,几经涉险,好不容易才破了父亲留下将她困住的阵法。可如今却不似之前那般急切了,他必定是以为她不守承诺私自逃了,她在他心里再不是从前那个清清白白,无愧于心的柳清持了。这就是父亲的用意么,不惜令她失信于人,心怀愧疚也要阻止她回去见他,如此看来,这便是有缘无分罢,但凡还有半点转圜之机,母亲也舍不得将她困在谷中一整年。靖宫她还得再去一趟,她的琴不能留给他,须得取回才好。
既已决定要去取琴,当下再不迟疑,立刻就启程往都城而去。行至城门,她回头再望一眼丰都,这一次,又不知何时才会归来了。当年她离开丰都四处游历,心里知晓终究要到都城去的,她只是想在那之前,多走一走,多看一看别处。而今她再去都城,待取了琴,又该前往何方?
“小师妹!”傅临渊的声音伴随着马蹄声响彻天际。柳清持回头望去,傅临渊一人一马疾驰而来,不多时,便已到了她身前。傅临渊拉住缰绳,下马问道:“小师妹可是要去都城?”
“嗯。”柳清持点头,“我在都城尚还有未了结之事。”
傅临渊也不问她何事,只道:“路途遥远,小师妹孤身一人,为兄也不放心,如此便送你一程。”
“那就多谢师兄了。”柳清持也不推辞,傅临渊是柳家的门生,算不得外人,且有傅临渊相送,行程定当要快上许多。
丰都向来无大事,民生安泰,是以他这个守城确实是闲散无事,稍微安排了诸事事宜,离开个一二十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一路上,傅临渊绝口不提她为何会入宫做了琴师,又为何逃出一事。只见她日日走神,时而目含悲切,心中隐隐生怜。暗叹柳若尘的女儿,何等的透彻,竟也会为俗事所误。
眼见都城将近,柳清持的眉头却一日紧似一日,似有为难之事,苦思不得其解。照这样下去,不忧思成疾才是怪事,权衡再三,他还是开口问了,“师妹是有忧心之事,当局者迷,倒不如说出来,才好商量个应对之法。”
傅临渊向来少言,这一问,倒令柳清持目露讶色,随即便勉强一笑,声音平淡无波,却多了丝飘渺的意韵,“师兄以为柳家的人如何?”
“深不可测,虽以名士风流闻名于世,却受万民敬仰,通达天下,可窥天机。”傅临渊自幼师承柳老先生,柳家的底细他自然知道不少,哪个书香世家会研习八卦天命,奇门兵书类的东西,柳老先生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他,柳老先生所学之杂,所学之精,每每令他惊讶不已,庆幸自己是拜在了柳家门下。
“深不可测,通达天下。皆已成过去,连我父亲都无能为力的事,旁人又能做些什么?”城门已在眼前,柳清持朝他道,“师兄便送到这里吧,容清持日后拜谢。”
傅临渊并没有离开,思忖一番她先前所言,难免担忧,也罢,柳清持是柳家唯一的女儿,可不能让她出事,“小师妹的私事,我本不该过问,不过既然我来了,便助师妹了却这边的事宜,待你全身而退,再回丰都去。”
柳清持心存感激,面上浅淡一笑,“多谢师兄,我此行是要去拿回我的琴。”
“琴在何处?”傅临渊问。
柳清持:“在靖宫。”
“你想怎么取回琴?”傅临渊望着她,柳清持天性冷淡,为一张琴不远千里倒是存了几分执念,究竟是取琴还是其它尚无定论。
“寻个时机混进去,取了琴来就走。”
傅临渊看着她再三变化的神色,心中暗自叹息,通达天下的柳家后人,竟也会被俗事烦扰至此,到底还是没能将师叔的心性学个通透,柳若尘待人处世从来都是清醒,知晓自己最应该做什么,可小师妹却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于是便道:“先进城去,再做打算。”
夜里的茗雅轩更为热闹了些,外有朗月星空,庭树婆娑;内有弦歌舞袖,佳客云集。傅临渊甫一入内,四周扫了一眼,淡笑道:“早就听闻都城中的茗雅轩与碧水城的一模一样,若非亲眼所见,我还是真是不信,如今看来,传言不虚。”
柳清持道:“舅舅当初建这茗雅轩是留下了图纸的,要建一座一样的也不难。”
壁上悬幅卷轴约有百数,傅临渊一目十行地看过去,末了,一句评价,“这个宋浩陵,倒还有几分可取之处。”
“师兄慧目独具,此人拜相之才,自是不错。”柳清持随他的目光望去,是宋浩陵的一幅字,悬在高处,远胜他人。
“区区不才,污了公子的眼。”身后响起一道声音,一人锦衣玉带,缓步而来,“柳姑娘,好久不见。”
“宋浩陵。”柳清持心中一紧,岂料一到茗雅轩就碰上了宋浩陵。
宋浩陵唇角弯起,一贯的轻漠,“琴师姑娘竟还记得在下,公子就在楼上,姑娘可要随我一同去。”
沈昱宸也在,柳清持心中一乱,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她眼中显露出的惊惶分毫不差地落在宋浩陵的眼中,“姑娘若是不愿,我就当作今日从未见过你,也算是为先前小妹伊雪冒犯姑娘赔罪了,不过在这都城中姑娘的行踪只怕也藏不了几日,你好自为之,告辞。”
傅临渊望着宋浩陵离开,若有所思,此人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一时也想不起来,也便不追究了。他对柳清持道:“走吧。”
宋浩陵口中的公子,他大概也猜到了是谁,小师妹神色惊变,并不想见到那人,看来琴师出逃,还另有隐情。也罢,现在当务之急,是入宫取琴,旁的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回到房中,傅临渊问道:“如何取琴,小师妹心中可有打算?”
“让我再想想,师兄且去歇息吧。”她看起来有些累了,傅临渊自然不会再问,起身退了出去。
柳清持把头枕在臂上,恰好望见窗外一勾新月,已然出神。沈昱宸平日里若无要事绝不可能出靖宫,以往经不住风栖鸾软磨硬泡,偶尔会陪她出来走走,可如今风栖鸾不在宫里,他出来又是所为何事?柳清持百思不得其解,想了想还是只能去问宋浩陵。
当即命人盯着,待沈昱宸离去后留下宋浩陵。亥时过半,才有茗雅轩中的下人来请,宋浩陵已在等候。
吱嘎一声推开房门,宋浩陵就在屋内,“柳姑娘留下我可是有要事。”
“他出宫所为何事?”她的语调轻软,却是难得的关心。
宋浩陵一声哂笑:“皇家秘事,不便相告。”
柳清持一时语塞,从前不论何等秘辛,沈昱宸都不会瞒她,今宋浩陵此言,难道是沈昱宸已撤了她的琴师么?
“若无其它事,浩陵就此告辞了。”他越过她往外走去,至门口又停下,“姑娘去而复返又是为何?”
柳清持没有回答,背对着他站在屋内,消瘦的背影分外孤单。宋浩陵望着她一声叹息,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