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沈云岫归来后,沈昱宸再没有派人去寻过琴师,宫中也再无人提起罗浮园里的那位琴师来,一切如旧,像是从未存在过这个人一般。阮和亦深居于罗浮园,不再现于人前。
丰都。烈风在客栈中日复一日的等待,望见过丰都的夏木阴阴,秋风飒飒,素雪轻缀,而今又见杨柳依依,春水绕城。在此一年,心都渐渐老了,真想就此解甲,买几亩薄地,娶一房贤妻,回乡安稳一生。阿三还是会经常向他都城里的大小事,每次提起他总能看到少年眼里发光,满心的憧憬,以及那逐渐坚定起来的信念。
三月阴雨连绵,烈风望着阴暗天空中不断飘落的雨丝,眼中聚起浓重的哀痛,看来就是在今日了。烈风回房取出一把伞,目光爱怜地驻足在那支水红杏花上,似有清芬扑面,心神皆醉。走出客栈,撑开伞走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他照着那条熟悉的路缓慢地走着,雨丝飘湿了衣摆犹不在意。这条路他记不清走过多少次,只记得每一次都拼命阻止自己去寻她,却如何心是控制不住的,他不敢走上前去见她,从来都只是站在远处默默地望着她,望见她开门步下石阶那一瞬间垂首低眉的清宁可人。
烈风立在一翠色柳树下,似往常一般望着那道门,待雨渐小了,过去将伞合上,依照去年她的嘱咐,将伞立在了墙角,最后看它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去。归期已至,该放下的都要放手了。
回到客栈,他叫过阿三,告诉他明日启程回都城去,让他立刻收拾行李同他一起去。阿三欣喜若狂,誓死追随。岂知这一去就是背井离乡,再想回来又是何年何月?
十五日后,两人回到都城,烈风在丰都等候一年方归,依旧无果。宋浩陵听他说完后,久久无言,一声叹息,挥手让他下去了,恐怕此后再也见不到那个孤傲心高的琴师了。回到嘉宁殿,宋浩陵丝毫不提见过烈风之事,沈昱宸也不再提起柳清持,似是忘了这个人一般。宋浩陵暗叹,如此便是故事的结尾了。
曾有一女携琴素面而来,冰肌玉骨,梅影清隽,居之罗浮,期年而归,不见其踪迹。柳清持,那一身素衣绿裙,眸光清淡,又曾在此处留下多么深刻的记忆。宋浩陵眼中她敢于闯宫的处变不惊,雪花飘影里的玲珑居。陌上与沈云岫同游的恣意欢歌,对卫小蕤的赞赏怜惜。挥之不去的过往,该是再不会有以后了。
宫墙恢宏,琉瓦飞檐,朱柱漆金,有美人一人兮娇态盈步而来,浅笑含颦,华裳迆地,端的是风姿绰约,仪态万千。宋浩陵凝目望着来人,纤腰束素,行动如流云,肌肤若雪,水眸清亮,玉貌花颜,一弯浅笑携在唇边,甚是清雅淑宁,冠艳芳华。然皇宫何地,处处阴诡,居之一年,如何还能奢其静守心志,到底那一点清透如水的纯还是被磨灭的丝毫不剩。
“大哥。”美人儿屈膝下拜,垂首低目,惹人心生怜爱。
“找我有事?”宋浩陵问,他虽常在宫中,见过妹妹宋伊雪的次数却寥寥可数。
宋伊雪双眉一紧,目露委屈之色,面上满是难过,“兄长如此冷淡,是与伊雪生分了?”
宋浩陵软了声音怪道:“胡思乱想,一年也不见你几次,反倒怪起我来了?”
“妹妹寄居于长宁公主处,不比家中,如何能随意走动。”她眉眼盈笑,这话却有些撒娇的意味。
“在宫里不自在,简单,回家去。”宋浩陵心里自是不愿她耗在宫里没个结果。
宋伊雪脸色一白,坚决拒道:“不可,我若就此回府,岂非被天下人耻笑,今后我还怎么见人。”
“你还会吃了亏去?”宋浩陵淡淡瞥她一眼,宋伊雪芳名远播,乃是都城里才色双绝第一人,若只是一般的闺阁秀女,又岂会不露声色的就成了这都城里老少皆知的绝色佳人?
宋伊雪特来见兄长,就是为了请他相助,如今这般,自是无望,也不多费口舌,冷笑一声道:“我既已入了此处,若不争上一争,岂不辜负了长宁公主一番美意?”
“随你罢。”宋浩陵也不多劝,任由她去,伊雪是个聪明人,自不会去行那不可为之事,待她看清了眼前真实,知晓这恢宏威严皆不属于她,届时,她定当全身而退。
宋伊雪望着兄长远去的背影,轻咬着下唇,双眉紧蹙,弯如新月的秀眉间一股倔强坚忍的气息,增添三分傲骨。她转身顺着原路折返,心中越发坚定起来,她堂堂太傅之女,名动都城,又得长宁公主青眼相待,美人如斯,长伴君侧自是上上之选,奈何君心难测,苦守一年无果,她又怎么甘心就此遣还归家。
长宁公主曾言帝君绝无可能对琴师动心,可帝君却言真心已托付。托付予谁?帝君未曾言明,然则除却柳清持还能是谁?宋伊雪唇角弯起一丝泛着苦楚的笑,幽幽一叹,一时不想回晓风楼,便只随性而走。不多时,抬眼望去一片深浅绿意融融,柳花轻絮,湖面春水盈光,波心荡,一亭立于水中,倒影如画,雅趣天成。
宋伊雪忽然就记起曾与柳清持在此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柳清持还讥讽她学识浅薄,不足侍奉父亲。言语如刀刃,声声割在她的心上。宋伊雪登上湖畔的小舟,她突然就很想去那从无外人涉足的罗浮园看上一眼,传说那园子是帝君特地令祈王府的大公子沈云岫精心建造,空置五年,柳清持一来便住了进去,她想要知道,帝君究竟是为那清冷高傲的琴师花了多少心思。
小舟轻荡,在湖中留下一道长长的水迹,所过之处,水的清爽气息扑面而来,随着水流渐渐地瞧见一处屋舍。她在宫里也见着了不少宫殿,这一处自然不能与那些堂皇富丽的宫宇相论。这处住所乍看平常,却又隐隐显现出一份主人的悠逸,可见主人之心性超然,不染俗尘。宋伊雪弃船登岸,入眼是一座小亭,俊雅精巧,乌木柱上刻有清瘦梅枝,风骨卓然。一眼望去,回廊曲折,庭院深深,春光微露,令人想要一窥究竟。
宋伊雪沿着小路向里张望而去,心中忍不住赞叹,果然是大公子的手笔,清幽雅致,真是佳妙。不多时,眼前便见小楼,宋伊雪提裙踏入,屋内的陈设也是匠心独具。独有两样东西吸引住了她,一是东墙的书架,摆满了整面墙,再则是横在琴台上的古琴,墨绿流苏,一枝秀逸梅骨斜刻于琴身,清高沉静。
她随手取了本书,《雾离阵》,宋伊雪轻声读出,只道是本棋谱,却又不是棋谱,略略翻了翻,便放回了原处。再去看那琴,指尖划过墨绿流苏,清凉滑腻,触之极软,竟是千金难求的冰绡丝。琴弦纤细,竟也不似平常的素弦,以她之见闻,竟看不出是何材质。
“你的手若再向下一分,可就没人能保得住你了。”清润如水的声音响起,宋伊雪大惊之下匆忙收回手,回头只见一个年轻姑娘站在身后,眉目清婉柔美,容颜清丽,淡如芙蓉,一身天青色襦裙,笑容温浅。
“你……”宋伊雪睁大双眼惊恐的望着她,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间空屋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大活人,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自然害怕。
阮和走上前去,指尖抚过琴弦,双目中满是爱怜,“这琴常人碰不得,这园子也不可随意进来,快快离去吧。”
“你是何人?”宋伊雪勉强镇定下来,这女子不是柳清持,可罗浮园又怎会另有他人。
阮和将琴放置妥当,一双水色明眸望向闯入者,“帝君命我守候此园。”
原来是个宫婢,宋伊雪心中稍定,“我是宋太傅之女,应长宁公主所邀入宫暂住。”
“宋小姐。”阮和低头微微一礼,不骄不躁。
“莫非这琴是帝君的,旁人碰不得?”宋伊雪已然神态自若。
阮和摇头,“此乃琴师之琴。”
“宫中已没有了琴师。”宋伊雪皱眉道,“帝君还留着她的琴。”
阮和淡淡望她一眼,“宋小姐说话可要注意分寸。”
“是我失言了。”宋伊雪柔声示好,“姑娘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守了一年,也是委屈你了。”
“宋小姐擅自闯入禁地,今日瞧在令兄的面上我便当作是没有看见,天色已晚,该回去了。”阮和淡淡地下了逐客令,罗浮园中一举一动如何能逃过帝君之耳,宋家的小姐,也太不知天高地厚。
宋伊雪张口欲言,阮和又道:“再晚些,船儿可就走了,罗浮园中从不许外人涉足,遑论过夜,违反了宫规,帝君可是要生气了。”
“如此便谢过姑娘,告辞。”宋伊雪脸色微寒,这宫婢如此伶俐,她只能先行离去。
阮和见她离去,微叹一声,这罗浮园没了主人,似也失了生气,却将些不相干的人引来了。沈昱宸有几个月没有到罗浮园来了,想来心中已是盛怒,也罢,这些人的恩恩怨怨,该结果的终有定论,而她,自始至终不过是个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