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知已无退路,闻悦也不再流些无用的眼泪,此时她不得顾恒信任,却要如何将消息传出去。茶庄的底细尚未摸清,暂可缓上一缓。可以她对沈云岫的了解,他必然会对祈王心生嫌隙,着手去探查顾王妃死因,如果被他查出,那么她为他受尽苦难,又有何意义?
沈云岫一路马不停蹄地往都城而去,日夜兼程,心中也是备受煎熬,短短几日便已近都城。城门外,他驻足许久,都城是他的家,可此时他却全然没有游子归家的欢喜,母亲一事若不查明,他怕是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安然度日。
祈王府还是他走之前的模样,一路回到倾澜微雨,他却忍不住抬头看了头顶上那块牌匾,清新秀逸的字迹,是父王亲笔所题,不知羡煞了多少有情人。如今站在这牌匾下,心里却多出了几分怀疑,信任二字,最是脆弱,仿如心上滋生出的裂缝,无休止地扩大下去,惑了人心。
纵使近日心力交瘁,他到底还是记得职责所在,洗去一身风尘便入宫去了。宝马香车走过都城里的繁华盛景,两月前他受命而去,两月后他无功归来。
入宫门,朝华殿里。
沈云岫跪地而拜,纵使不愿,却还是要说出口,“云岫没有找到柳姑娘。”
高座上的沈昱宸面色平静,似乎早已料到是这个结果,默了片刻,才淡淡问道:“你在丰都找到了她的族人,可说了些什么?”
沈云岫心里有些不忍,情深不寿,最是伤心,“柳老先生言,放过她。”
“放过她?”沈昱宸细细咀嚼着这句话,忽地一笑,一双眼里满是怅然失意,“竟是我强人所难了,也罢,你退下吧。”
“烈风如何安排?”沈云岫细思之下还是问了,烈风是登记在册的一等侍卫,不可能常年在外。
“让他自己回来。”沈昱宸闭上眼,声音里透着倦累,挥手斥退身边的人,偌大的宫殿里空荡荡剩他一人。
沈云岫出了朝华殿,眉心也隐隐染了些忧闷阴郁之色,让烈风自己回来,帝君终究心里还是存了一丝祈盼,何谓自己回来,不召回,待一年期满,自然就回来了,距烈风回来的期限还有半年。斯人归不归,尚未可知。
再回到倾澜微雨,已是日暮时分,刚走入院子便看到屋里一个少年右手撑着头,等的很不耐烦。沈云岫心中一暖,目色柔和,他鲜有离开都城的时候,若远途归来,第一个等着他的必定就是弟弟沈怀稷。
“哥,我下午才知你回府,怎么也不提前捎个信回来,可让我好等。”沈怀稷将他迎入,目露神采,一见兄长,仿佛还是从前那个未长大的少年。
沈云岫笑道:“行程急了些,忘了书信,这次也没多久。”
“哥,你找到柳姑娘了吗?”沈怀稷问,这个琴师不简单。
沈云岫摇头轻叹,“没有。”
沈怀稷也是无奈,大哥也找不到,那便是找不到了,可是帝君哥哥很喜欢那个琴师啊,沈怀稷眼珠一转,闪现一个想法,“哥,一个琴师走了也还有别人,你说,再去寻一个如何?”
沈云岫轻笑一声,对弟弟这灵光的脑袋不禁有些无奈,“你上哪里再去找一个柳清持?”
沈怀稷却对那个琴师不以为然,“一定要柳清持?我不否认她容色倾城,我也不信就找不到比她还好的。”
“也许是有,只是帝君岂是见异思迁之人,他对柳清持,执念已深。”他不禁又想起今日沈昱宸那浓厚的凄惶无力,他是高高在上最为尊贵的国君,却对她处处容忍,奈何真心也只换了无情,柳清持啊,她如何就能狠心弃他不顾。
沈怀稷似乎明白了什么,可他依旧不相信,“可他是帝君啊,天下琴师美人何其之多,岂会独为一人迷了心智?”
沈云岫忽然意识到他将弟弟保护的太好,人间疾苦,他一无所知,不由认真道:“怀稷,你可有最为心爱之物,无法失去,亦无可替代,珍爱一生。”
“没有。”沈怀稷细思之后摇头,随后又坚定道,“唯有大哥,无可替代,不可失去。”
沈云岫心中一震,融融暖意遍流身心,怀稷在他面前着实就是个孩子,随即一笑,也不多言。沈怀稷却郑重其事,极其严肃,“哥,我是说真的,我从小便跟在你身边,你也不知替我挡了多少罪责。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年秋猎,你险些为我丧命,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倒在我面前,我从不知道,由生到死竟是那样惨烈,令人绝望。”
“好了,不要说了。”沈云岫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哪有你说的那样严重,大哥现在不是好好的,陈年旧事,忘了吧。”
“哥,我再也不会让你为我涉险。”沈怀稷认真说出最后一句话。
“是在这里吃,还是回王妃那里去?”他只当作没听到,命人摆下膳食,他的弟弟其实都懂,只是在他面前无所顾忌罢了,这样也好。
饭后,送走怀稷,他修书一封,命人送往丰都烈风处。回到府中,心也定下不少,母亲一事,还得暗中查明,他与祈王终究不似平常父子,掏心掏肺。虽则如今面上和谐,却是经不住风雨,一触即破。忽而他又觉得好笑,明明是最亲近的血亲,偏生还要处处算计,父子做到这般,也是悲哀。
此时正是深秋,他坐在院中凉亭里,树叶沙沙作响,寒风满袖。他想的入神,有人到了身后才惊醒过来,却是惊讶,“父王。”
来人正是祈王,他从容坐下,温声道:“想什么这么入神,父王来了也不知道。”
“我……”沈云岫心中一动,便孤注一掷,“我在想母亲。”
祈王一怔,竟没想到他会说起母亲,他对儿子心里是有愧的,“你娘,想到什么了,说来听听。”
“嗯,”沈云岫点头,“前些日子翻出了母亲为我做的一些旧衣,从婴儿做到了十七岁,我时时想起母亲,她一定是个温柔和善的女子,只是她去的早,我连她是何模样都不知晓,我知她必是舍不下我,才为我做了这许多年的衣衫。”
“微澜,”祈王声音低吟如呓语,有多少年没有叫出这个名字了,“你娘,却是伶俐聪慧,只是性子不像你这般冷,她为你做这许多,也是放不下你。”
祈王眼中的丝缕哀思沈云岫看得真切,做不得假,“云岫不该提起母亲,惹父王伤心。”
他竟有些不忍了,父王母亲之间的情意他从不怀疑,一个男人提起死去二十年的亡妻,依旧怅然若失,哀思不绝,他竟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了。
祈王微声叹道:“儿思母,人之常情,如何能怪得你。也罢,随我来。”
沈云岫跟在父亲身后入了倾澜微雨,祈王径自上了二楼,推开一间屋子,摆设布置极为秀雅,然久不住人,毫无生气的清冷。祈王目光缓缓看过,曾经无比熟悉的过往,此时竟也有些陌生了。
“母亲的屋子不曾动过。”沈云岫音色轻柔,最怕是惊动母亲留下的气息。
祈王无言,向里走去,停在墙壁上一卷收起的画轴前,解开系带,任它倾泻而下,现于人前。沈云岫睁大了双眼,心头巨震,目光在画卷和父王身上流连,千言万语,难以出口。
祈王点头肯定了他的想法,“不错,这就是你母亲。”
画上女子一袭红莲衣裙,一手提着裙边,一手举着一顶荷叶挡雨珠千点,容色嫣然,盈盈如水,身后是荷叶千盖,小荷亭亭。
“二十年为父都不愿踏足倾澜微雨一步,究其缘故不过是因为这里处处都是你母亲,却偏偏只少了你母亲。”祈王望着那犹如鲜活的女子,心头感慨万千,是他自己自私,亲手尘封了爱妻的一切,又是为了儿子,亲手解开。
“父王待母亲情深意重,她一定很开心。”沈云岫此言是真心,他的母亲若知晓夫君为她伤为她哭,一定是幸福的。
祈王对他道:“以后你常来此处坐坐就是了,不早了,歇着吧。”言罢,便趁着夜色离开了倾澜微雨。
沈云岫目送父王离开,随后也就回房歇息了,那幅美人图在他脑海中越发清晰,往日里一个女人模糊的影子渐渐鲜活起来。父王将有关于母亲的一切尘封,斯人已逝,到底还是不愿徒添伤悲,如今是为了他而再次触及有关母亲的一切。他心中五味杂陈,但愿此次碧水城之行只是贼人一个虚假的阴谋。
月凉如水,深夜将一切拢在黑暗之中,都城繁华也沉寂了下来。千家万户,又有几多人心绪沉沉,望月不眠。在宫室之中,一处静寂无人,树影婆娑里,一袭纤弱素衣倚栏无语,湖面吹来的冷风轻摇她的裙角,虫鸟不闻,这座冷冷清清的罗浮园又回到了从前,四季更迭,花开一度,都只她一人守在此处。
阮和微声叹息,沈云岫带回的消息她多少也有些耳闻,柳清持不辞而别,她是不信的,那么一个傲如冰雪梅骨的姑娘,又怎会这般仓惶而逃?柳清持若是想离开,必定断的干干彻底,绝不会留这许多无端的念想与人怨愤。然她一介婢女,信与不信又什么打紧,只看那人如何作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