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初晨,都城里的街道还未醒来,整座城都浸染在一层淡白的薄雾中,似是一幅笔墨浓重的画卷,永久地定格在这个画面。
一驾玲珑精致的马车缓缓驶出宫门,成了这酣梦中流动的一景。车中坐着一个女子,柳眉细眼,勾勒出清淡的神韵,一身水绿罗裙,衣缘纹绣,好似是吹絮湖中裁了一段做成春衫披在了身上,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柳清持以手支颐,她自十三岁孤身游历天下以来,还是头一回在一个地方停留如此之久,每到一处少则十日,多则月余,便要启程再往下一个处所,这一次是归家,可她心中却系着这座城,想着她还要回来,这般滋味却是从未有过的。柳清持掀开车帘一角,抬眸往后望去,什么也看不到,高高城墙挡住了她的视线,将帘子放下,一声轻若尘埃的叹息,连她自己都不曾注意到。
沈昱宸站在高台上,看着那辆马车渐渐淡出视野之外,嘴角浮起一丝轻快的笑,她回头了。
“帝君,该上早朝了。”元福公公在后头提醒,一双老眼里也满是欢欣,他看着沈昱宸长大,这段时间他是越来越有人情味儿了,不像从前,什么事都在心上压着,总不与人说。
“好,回去吧。”沈昱宸转身回宫,毫不犹疑。
柳清持的马车一路出城向南而去,此去丰都须得十多日路程,她并未带上阮和,是有些闷。从前都是她一个人,这近一年时间在靖宫中有阮和相伴,沈昱宸与风栖鸾又时常来看她,不知不觉竟已习惯了,此刻想到前路漫漫,又好似恢复到从前漂泊无定的日子,心里竟有沉甸甸的压抑。半日过去,都是意绪阑珊。
直至正午,车夫停了马车,在一家酒楼前停驻,朝里面道:“小姐,主上吩咐要照顾好您,请小姐下车,午膳就在此处用了吧。”
柳清持隔着帘子问:“他是把我这一路的行程都安排好了么?”这车夫是沈昱宸派来的,这半日行程也不急着赶路,她看得出是掐着时辰到此处的。
车夫烈风道:“并没有,主上只吩咐今日到此。”
“好。”柳清持知道他必定还有安排,就在此处解决了,也省得接下来这一路都麻烦,她不喜欢被人跟着。
下了车,随烈风一起进入了这座看着还算气派的酒楼,才一进去,就见到了那个安排。宋浩陵此时也见到了她,故意坐在最显眼的位置,专在此候着,“柳姑娘。”
柳清持在他身边坐下,却是没有想到会是他,“宋公子伤好了?”此时出门在外,不宜再如以往般称大人。
宋浩陵道:“已快痊愈了,昨日去见公子,给了我个轻松的差事,护送柳姑娘到丰都即立刻回城,公子只给了二十日的假,正好去一个来回。”
“不用了,宋公子请回,他已安排了护卫给我,无须再劳大驾。”柳清持神色平淡,又缓缓开口,“再者,让宋公子做护卫,未免太大材小用,你该去嘉宁殿。”
宋浩陵眼角浮笑,倒没有什么不情愿,早猜到她会如此,“柳姑娘莫怪,浩陵只有一位君上,听君令乃臣子之职,姑娘若要我离开,还得先回城请一道旨方才可行。”
“那就多谢了。”柳清持也不再争辩,赶不走那就承了他这份情好了。
宋浩陵又笑着为她解释:“其实公子是怕你闷,我旧伤初愈,也不好领别的事物,就给了这个最省力的。”
柳清持淡淡扬眉,他竟连这个都猜到了,心里忽的一凉,竟有些迷离的神色:“闷?我从前都是独自一人,又岂会闷,从哪里来,日后总要回到哪里去。”
宋浩陵望着她的神情,一时无话,就这么沉默了下来,待菜上齐,“趁热吃吧,早些赶路。”
沈昱宸对她着实用心良苦,知她不喜人多,便只安排烈风一人随行,晓她不爱奢华,车马摆设俱是简单舒适,现在又将身边得力的宋浩陵派来,也是为了避免行程枯燥无味。她从未受过这样的关怀,父亲母亲虽然护佑她,终归离开的太久,父亲终日教她百艺绝学,好日后代父出山,而今看来,却无用武之地,相反,她却一点点失了初衷。此次回家,就是为了见父亲一面,她心中疑云遍布,需要她最睿智的父亲为她解惑。
尔后十日,宋浩陵每日都会同她说上几句话,柳清持时而愉悦,时而沉闷,便依据她当日的心情而定。若碰上她心情极好,便同她说一说此处的风土人情,有趣的传说,与柳清持相处的甚好。宋浩陵是太傅唯一的儿子,自幼博览群书,学富五车,可见一斑,又入仕多年,阅人无数,能得沈昱宸如此倚重,拒了风栖鸾,依旧毫发无损,不阻仕途,却是朝中年轻一辈第一人,沈昱宸待他倒比沈云岫还要看重几分。
近乡情更怯,纵是柳清持这般清明淡然的性子,也会生出几许感慨的情思。这两日离丰都已越来越近了,柳清持夜里难眠,头脑里有些纷乱。半夜睡不着,便披衣起身,到院中坐上一坐。他们住的客栈,宋浩陵定下一个独立的院子,入夜周围已不闻人声,一幅竹影摇墙,声响婆娑,映的白墙一片斑驳的影。父亲在很久以前就算过她的命数,落絮无根,风吹即逝,她亦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四处游离,后世无名。
柳清持心事沉重的叹息,不早不晚正好被随后赶来的宋浩陵听到,“原来你也会叹气。”在他的印象里,她似乎总是从容利落,极有主见,俗事不上心头。
“我以为我的父亲不会叹息,天下万事没有他不明白的,有一日我也如此问过他,父亲同我说,人若有牵挂,就不能真正跳出尘俗,我父亲尚且如此,更何况我。”她的声音清淡,如月色微凉,泠泠落在人心上。
宋浩陵在她身边坐下,“能令姑娘牵挂者必是非凡之人。”
柳清持眼风扑朔,继而道:“没有什么非凡不非凡的,莫非宋大人出门在外,不牵挂府中家人吗?”
宋浩陵知她有意否决,也不说破,此时提起家人,也颇有感触,“自然是会的,我父亲虽为帝师,可太过古板,旁人都无法忍受,伊雪,她能独善其身,倒无须我太过挂心。”
“我颇为好奇的是宋太傅如此禀性,是如何教出你这样一个心思缜密,算无遗漏儿子。”她对此着实是看不透。
宋浩陵道:“父亲从未教过我,他为帝师,须得日日陪伴君侧,我在家中,是由母亲教导,不似父亲古板,我母亲心思玲珑,饱览诗书,父亲也辩不过她。”
“原来如此。”柳清持嘴角浮起一丝笑影,想她的父母也是如此,柳若尘心绪淡然,寡言少语,慕汐月却偏偏活波好动,玩闹惯了。
“至于伊雪,她绝无可能成为宫妃,她只是太好强了,过一段时间待她想透就会回家,她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宋浩陵神色随意,却是话含深意,这分明是在告诉柳清持,不用将宋伊雪放在心上,既替沈昱宸明了心志,又向着妹妹。
柳清持望了一眼空中孤月,起身道:“更寒露重,宋大人早些歇息。”言罢,起身回房。
宋浩陵听着背后关门的声响,好一会儿,才回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