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三月,朗日泽生,万物生春晖。
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直曛的人想要就着树荫睡上一觉。沈昱宸此时却没有这个闲情,他看着手上的书信,面上淡淡,似笼着一层薄雾,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情,“你说,你想要回家?”
柳清持坐在他对面,白皙晶莹的脸似乎要被他看破了,“游子思亲当回乡,我离家已久,自然是要回去看看。”
沈昱宸喉间滑过一声清寒的笑,“恐怕是一去不复返罢。”
柳清持拧起眉头,瞬间又寒了一张脸,“陛下若想我一去不复返,我必然遂了陛下的意。”
“不是我当然欢喜,可你必定这样想过。”他淡淡一笑,几番萧索,他记得当初柳清持掩面而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无声无息的离开。
柳清持默然不言,他说的不错,她是这样想过。随即语气柔了几分:“我若要走,一定会同你说。”
“果然啊,我不过随口猜测,你竟真的想过。”沈昱宸抬手制止她欲开口说出的话,“好,可以,我答应,你回家去,过一段时间再回来。”
柳清持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应承下来,此时说什么都仿佛很无力。沈昱宸当作没看到,继续问她:“何时动身。”
“明日。”她低声应答。
沈昱宸淡淡一笑,眉眼间带了些许暖色,“我现在相信你是思乡心切了,也好,早去早回,今日,为我弹一首曲。”
柳清持有些惊愕,立马答应,“好,我这就去取琴。”
她转身便登舟往罗浮园而去,沈昱宸也跟在她后面上了船,“就在罗浮园里听。”
柳清持一切随他,原本她就是琴师,在宫中九个月,她从未为他弹过曲,之前他也要求过两次,都被他自己给否了,今日想来是能够履行一下琴师的职责了。到了罗浮园,沈昱宸就在岸边的凉亭中坐了下来,让柳清持去取琴。要听柳清持的曲,在此处最合适,她熟悉,也喜欢。不多时,柳清持就抱着琴来了。普普通通的伏羲式古琴,琴弦已有些老了,琴身一侧镌刻了一条清瘦梅枝,风姿清隽,琴首坠墨绿流苏,清高自负,如在巍巍高山,绝壁凭风。
“好琴,可有名字?”沈昱宸目露赞赏,这琴古朴无多琢饰,唯有将琴者心性镂于其上,虚怀若骨,超然世外。
“有,同我的名字一样。”父亲为她取了琴的名。
“清持,果然相配,这琴师你父亲所斫。”沈昱宸也不问上一问,就可以肯定。
“不错,是出自我父亲之手,我父亲用了很多年了,我学琴才给了我。”柳清持手拂了拂弦,“你要听何曲?”
“《于归舞曲》。”
柳清持顿了一顿,她没想到沈昱宸会点这首曲,还是随他的意,为他奏起这于归曲。于归曲是她最熟悉的曲目,小时候总听父亲弹奏,而母亲就在桃林中起舞,桃之灼灼,慕家小姐的倾世之舞只予一人欣赏,父亲寡言,眉间总是淡淡的神色,也只有母亲才能引得他多说几个字。小时候柳清持便知父亲眼中只有母亲,他们陶然世外,幽谷桃花,三间草舍,山中岁月,琴舞合鸣,白首不离,这是她见过最深的情。
“你的父母竟是这样的情深。”琴音止后,沈昱宸心有所触,这一支曲就像是一个故事,琴师就是那说书人,将她所见所悟都说与别人听。
柳清持抚着琴,眼里是别样的情思,就连她自己也是羡慕父母的,“我爹性子冷淡,平日里绝不多说一句话,只有对我娘眉眼里全是似水柔情。”
沈昱宸也从未见过这般动情的柳清持,眉眼盈光,清丽无瑕里平添几分娇媚,好似深闺少女,动一颗芳心。他只手抚上她的脸颊,这分明是刻在脑海里的容颜,她一颦一笑却不是为他,还要多久,他才能成为她心里的无法抗拒。
他的指尖含着一抹温热,柳清持的脸偏凉,一触便将她惊醒,匆忙起身往后退去,沈昱宸却不放,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带到了自己怀里,柳清持将他推开,“沈昱宸,你放肆。”
沈昱宸道:“我不拉住你,就得跳下去救你,湿了衣衫,我可没的换。”
柳清持往后一看,她身后就是临水的阶梯,“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也不算错怪,我确实是想。”沈昱宸上前将她拥住,“别挣扎。”
柳清持轻声提醒,“沈昱宸,你不能这样,我是你妹妹。”
沈昱宸却笑了,有些事看的淡了,也就不再那么重要,“鸾儿也是我妹妹,可她从不像你这样。”
柳清持一时无言以对,闷声道:“鸾儿还小。”
沈昱宸充耳不闻,下巴抵在她的额上,回想起上次救她脱困,她靠在他胸口睡得很熟,今日却是连气也不敢出,“答应我,早些回来。”
“嗯。”她的声音很低,“答应了,你放开。”
沈昱宸手一松,她就立刻退到他够不着的地方,“时辰不早,你该回嘉宁殿去。”
这分明是在赶他走了,沈昱宸无奈,“今日并无要紧的事,不过你既赶我也便罢了,这琴留给我。”
“你要我的琴,这琴我从不离身,你不用担心我不回来,我言出必行。”清持琴却是要带在身边的。
沈昱宸道:“我没有不相信你,只是今日听了琴,我就不大看得上我那个了,留在我手上你不放心?”
“好。”柳清持点头,答应了。
沈昱宸突然记起一件事,“对了,当年慕公子那把天下第一名琴上邪是否在你手上?”
“上邪,”柳清持笑了,摇头道,“上邪琴不在慕家,它在我兄长手上,也只有他才能配得起上邪琴。”
沈昱宸目露意外之色,“你竟还有个兄长,我怎么不知道。”
柳清持同他解释:“他不是我亲哥哥,是我舅舅捡来的一个孤儿,小时候我同他在一块儿玩,他很照顾我。”
“慕公子心怀仁义,上邪琴也能相赠,佩服。”传闻中的慕公子是谪仙人,恨不能一见,那个早夭的孩子据说是被慕公子抚养长大的。
柳清持道:“我舅舅将他捡起不过一年就去世了,后来是我娘将上邪琴赠了我这位兄长,我娘说他就是上邪琴的主人,也就送给他了。”
沈昱宸显少听她说起家中的事,今日他却知道了不少,“清持,我希望你日后能多与我说些家中的事,我很好奇。”
“好奇什么,好奇当年富可敌国的慕家如今破败了是个什么模样,真有你无聊的,与普通人家没什么两样。”柳清持一句话顶了回去,又催促道,“你再不走,我可就回去了。”说完便转身下了亭子,回罗浮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