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两人启程回都城,距城门三十里处,元福公公带着国君的銮驾在此等候,入城时,一切如常。国君回城,声势浩大,这一日都城的百姓们都在议论国君今年比往年晚了一日回朝,实在是太过新奇。沈昱宸在车驾中都听得真切,百姓自然不知战事险些又起,如此太平盛世就够了,他当守住这一片升平。
一回到靖宫,沈昱宸立刻前往嘉宁殿,离开半月,政事总不能落下,虽有朝臣坐镇,他终归还是要过一遍才能放心。约莫正午时分,元福公公笑着来禀,“帝君,宋太傅已进了宫门,此刻正朝嘉宁殿而来。”
沈昱宸目光闪了一闪,罢了,早有准备,就知道是躲不过,“知道了,你着人去殿外迎候。”
元福公公低头偷笑了一回,帝君从小稳重,只每回遇上宋太傅说教,才会露出些年轻人该有的习性。当下就退了出去,走到殿门外,迎候帝师前来教导。远远的却看到阮和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
“阮和见过公公。”清丽女子微笑着行礼。
元福公公关切问道:“阮和怎么过来了,可是姑娘有事要你来传话,帝君这一时半会儿恐怕不得闲,你与我说,我吩咐人去给姑娘办了。”
阮和眉眼细致,笑起来如春水轻皱,泛一池碧波,“姑娘要我来请宋太傅去隔水亭喝茶,让阮和在此等候。”
“原来如此,”元福公公瞬时明悟,笑的合不拢嘴,一双老眼弯成了两条缝,“宋太傅可是个死性子,姑娘可有把握能说得通他?”
“这阮和就不知道了,姑娘让我来请,必定是有法子。”阮和言语温柔,良善无害。
眼见着宋太傅已快要到殿门,一脸肃然,严厉古板。元福公公就见阮和迎上去拦下,也不知说了什么,宋太傅竟然露出一个好奇的神色,竟乖乖跟着她去了。元福公公含笑点头,回去禀报主子这个好消息。
“你说,太傅跟着阮和走了?”沈昱宸好像是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又再问了一遍。
“是的,走了。”
“那便好,你去瞧瞧清持究竟是怎么打发他的。”沈昱宸压制住心中雀跃,昨日柳清持并没有明言答应替他挡了太傅,今日却悄悄的做了,她果然与先前不同了。
元福公公这就去了隔水亭,却不料两个时辰后带着柳清持一起回来了,元福公公似乎有些困了,还是强打起精神向主子禀报,“宋太傅与柳姑娘相谈甚欢,老奴愚钝,实在是不解其味。”
沈昱宸不得不向柳清持询问,“你与太傅相谈甚欢,你们谈了些什么?”能与太傅相谈甚欢,也是能耐!
“也没说什么,就是石头。”柳清持不以为意,“我听过传言,宋太傅没别的嗜好,就爱研究奇石,正好我手上有一枚秋韵奇石,晶莹剔透,里头暗含秋山,秋水,秋树,秋月,秋花,仿佛是将秋夜之韵刻在了其中,又浑然天成,自然造化。我从前看过关于奇石的记载,就与太傅随意聊了一聊。”
元福脸上挂不住了,额上细汗沁出,这随意聊了一聊就整整两个时辰,若非天色已晚,宋太傅要回府去,恐怕还要继续,他在旁听着都是艰难。
沈昱宸也面露异色,“你竟能与太傅聊石头?太傅讲起石头来可是三日三夜可以不眠不休,且其言略显古板,你竟能接的上。”
柳清持笑了,“是么,三日三夜我倒是接不上,我父亲于此道颇深,若是有缘得见,倒是可以同太傅论上一论。”
难怪,否则一个姑娘家好好的怎么会对石头感兴趣,原来是从小耳濡目染,才能应付太傅那古板痴迷的性子。
柳清持说起此行目的,她是为了保一人而来,“我被困那几日有个姑娘暗中助了我,你留她一命,就当作今日我替你挡太傅的谢礼,我不知她长什么样子,只见个背影,与阮和极为象。”
“你何必说的这么生分,那个姑娘叫作闻悦,曾是鸾儿的宫女,后来赐给了云岫,放心,我自会留她。”闻悦此时是他的人,待梁族事毕,就将她送回祈王府。
“还有另一件事,”柳清持垂下目光,整个人都变得晦暗阴沉,这世上从此再不会有卫小蕤,曾经那么率真爽朗的姑娘,“我要亲自向卫大人请罪,卫小蕤,死了。”
沈昱宸一颗心蓦地沉下,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召卫小蕤入宫是我的主意,要请罪也该是我请,明日你去卫府灵堂拜祭就够了。”
他尝遍双亲不在的滋味,子欲养而亲不待,已是人间至憾。殊不知父母抚养儿女长大成人,一朝殒命,又该是怎样的痛彻心扉。卫琳为国为民尽心尽力,他的女儿却成了最无辜的受害者,这是他的过错。
柳清持走出嘉宁殿,天色已是晚了,昏暗笼罩着整座皇城,也将她的身心罩在了里头。沈昱宸同她说,要将阮和送还给沈云岫,她当然没有意见。阮和不属于这座靖宫,所以要离开。那她自己呢,来靖宫的初衷早已不复当初,她在此半年多,也不过就是这宫里多养了个闲人罢。如此,那还有何意义,不若,早早归去。
她一路走到隔水亭,想从岸边登舟回罗浮园,这条水路凌波迎风,风光最是秀致,只是此时天气尚寒,不见其欣荣之景。隔水亭畔,有一纤秀身影窈窕,玉立亭亭,美则美矣,只是太过苛求自身,连一个笑容都是事先排演过的弧度,这样的美人就如同玉雕一般,虽美却毫无灵气。
宋伊雪浅笑轻吟,盈盈拜了一拜,“琴师姑娘,听闻我父亲今日与姑娘在此品茶,伊雪得知消息后特地赶来拜见,不料竟错过了。”
“嗯。”柳清持轻应了一声,她对宋伊雪实在是喜欢不起来,连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思考才能出口,与之相交,太假。
“琴师姑娘且慢走,我父亲他可还好?”宋伊雪将她叫住,“父亲极少能与人说的上话,他为人极为严苛,竟能姑娘在相谈两个时辰,实属不易,伊雪谢过姑娘。”
“宋小姐,你父亲好不好,还得你亲自去看,宋太傅学识渊博,博古通今,令我很是佩服。令尊高处不胜寒已久,宋小姐应当多陪他些才是。”柳清持向来直言,此时不愿听她废话,自然不留半点情面。
宋伊雪脸色白了一白,她这话分明是讽刺她学识浅薄,无法与父亲说上话。
柳清持也不多看她一眼,登舟涉水,回罗浮园去了,她不喜欢宋伊雪,沈昱宸也该是不会喜欢这样的玉雕美人,所以,宋伊雪不会是他的妻,那她又何必在宋伊雪身上费力,只当没有这个人就是了。
回到罗浮园,阮和已点上了灯,整座小楼红灯蕴染,隐隐绰绰,在夜里分外幽深。阮和坐在长廊下,倚着朱栏望着那一方小潭,不知在想些什么。小潭里一道细流注水而下,震碎一池浮光灯影,煞是好看。
柳清持走到她身边站定,“阮和,你可以回祈王府去了。”
阮和一怔,继而温言温语,却是相拒,“不用了,不用回去,我在姑娘身边很好。”
“为何还要留下,你可知拒了这次,往后想要回祈王府可就难了。”柳清持提醒她,“明明心里想要回去,此时却又不回事是为何,你可要想清楚。”
阮和是个淡然的性子,可强在骨血里,她认定的事情也是不改的,“姑娘放心,我想清楚了,不回去。”
“为什么?”柳清持不解,她到底还有什么顾虑。
阮和淡淡一笑,“梁族未除。”
到底是痴还是傻,柳清持也分不清楚,她心意已决,也就懒得再劝,梁族未除,沈云岫就不会有高枕无忧的一天,就算有一日沈云岫真的叛出靖朝,阮和,一个婢女又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