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福公公从罗浮园回来的路上遇见了柳清持,大雪天里孤身一人,连把伞都没有,雪花落了满身,元福见她这模样心生疼惜,连忙上前照应,“这大雪天姑娘怎么也不带把伞出来,阮和怎么也没跟着?”
“早上出来没下雪,就忘了带,多谢公公。”
“姑娘这说的哪里话,老奴该做的……”元福公公边与她攀谈,一边将她引到了嘉宁殿,她身上的斗篷已湿了大半,放在一边任宫人去烘干。嘉宁殿里温暖干燥,全身都暖和了不少。
“你今天怎么出来了?”沈昱宸看到她很是惊讶,毕竟入冬以来柳清持就没有出过罗浮园。
柳清持坐在靠近火盆的椅子上说道:“栖鸾这些日子天天来罗浮园,前几天说到了阵法,她便忍不住要学,出来摆给她看看。”
“学的怎么样?”栖鸾往罗浮园跑他是知道的,想不到清持竟还会亲自教她。
“阵摆到一半宋浩陵跟沈云岫闯了进来,正好给栖鸾当了回活靶子,如此良机,怎么会学不会。”风栖鸾本就聪明,回去稍加回忆一番便可运用自如,她教的也就算是成功了。
“哦?”沈昱宸倒有些意外,“同时困住了他们两人?”
柳清持轻描淡写地应道:“再加上你想要同时困住三人也绝非难事。”
对她说得话沈昱宸倒不怀疑,笑问:“还有什么趣事。”
“他们二人与我对弈,我发觉他们的棋艺比你高出不少。”柳清持出言戏弄,沈昱宸棋艺也算是上乘,然而他们二人却更为高妙。
沈昱宸点头承认:“这我确实不如他们二人,宋浩陵十三岁那年就已有国手之称,云岫自小由叶缙先生教导,名师出高徒,不过,”话锋忽的一转,“我才是那个最好的棋手不是么,毕竟他们两人都在我手上,为我所用。他们输给你也不冤,柳若尘的女儿,身集百艺之长。”
柳清持听他提起父亲,“如果是在我爹手上,你们连一时三刻都撑不了。”
“四国国士自然不同凡响,万民爱戴。”柳若尘当年对四国的影响可谓之三言两语可握人生死,平息将起之战乱,又谢绝入仕,布衣之身奔走各国,心怀天下,四国敬仰。不过,他话锋一转,“既然你的母亲是一舞倾城的慕家小姐,那你肯定也会跳舞了。”
“想看跳舞?你大可将宋伊雪宋小姐召进宫来,据说她苦练《于归舞曲》多年,已是倾国倾城。”柳清持眸光冷冽,那日宋伊雪实在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
“你真是,罢了。”他随口一说,倒让她变了脸色,一时喉中发痒,咳了几声,“咳……咳咳……”
柳清持闻声皱了眉,起身来到他身边,道:“怎么了?”
沈昱宸喝了一大杯茶下去才算是缓下来,“无妨,这屋里燃着炭火,空气太干,待久了有些发痒。”
绿衣女子环视了屋子里一周,转而对此刻当值的宫人道:“以后每天早上都要在四个角落里各放一盆水,你们可要记着。”
又走到窗边开了条缝儿透透气,“把门窗关的这么紧做什么,你还不至于这么孱弱吧,连个风也吹不得。”外面漫天雪花狂乱,院子里的青松上已积了一层,她突然有了主意,出门到院子里捧了一盘洁白的雪回来,命奉茶的宫女取了莲心茶,便为他烹去火的茶。
沈昱宸笑看着她做,她煮茶的动作姿势极其平稳自然,比之侍茶司里最好的茶女犹有过之,优雅宁静,一举一动皆是美感。柳若尘身怀百艺,有其父必有其女,她身上还有许多他所没见过的惊喜。
“你怕冷?”他突然问道,否则怎么会一整个冬天都不愿出门。
“也不是怕,总归比不得你们,身体要弱一些。”
“为什么你爹没有教你武功?”这是沈昱宸最不解的地方,清持再聪明也只是弱质女流,她孤身在外闯荡那么多年,柳若尘夫妇又怎么会放心。
“任何人都不可能是十全十美,我不适合学武。”父亲相信她能自保,她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如此深信,然而她每每都能化险为夷,平安至今。壶里的水已堆了花,她倒下一杯给他,热气缕缕,清香悠长。
沈昱宸接过,看着杯中颗颗细小的莲心,嘴角不自觉弯出一个弧度,小的时候,他还吃过莲心,那时候还不知它是苦的,后来就喜欢上了莲蓬。滚烫的茶水,入口是暖的。
“为何靖宫里会没有梅花,今日栖鸾在雪里到处跑,一身红衣,像极了红梅傲雪。”她想着风栖鸾之前在雪地里飞起的情景,银环清脆,那一刻的大美,连她也不禁被那天地间的一抹红颜傲骨所震慑。
沈昱宸看着她道:“你如果想看梅花,就让鸾儿陪你去祈王府,王叔那里有座很大的梅园,朱砂梅、珍珠梅、素心梅,宫粉梅、龙游梅,有数十个品种,应有尽有。宫里原本是有梅花,后来就只有一株了,胜过千株万株。”
柳清持何等聪慧,一点就通:“就是你出生时花开满树的那一株,民间传言国君出生的那一夜,宫中一株梅树上突然开满了梅花,每一根枝条上都是饱满晶莹的花朵,传说是木神报春,开国祥瑞之气,宁芊公主亲自折下这梅树顶端的最高枝以贺储君降生。原来如此,与国君同生,也难怪这靖宫中看不见梅花了。”
“不错,传言是如此,这棵梅树美则美矣,可也没有什么稀奇的。”沈昱宸悠悠说道,“还不是每年这个时候一样的开花,一样长叶,说来也是普通。”
“梅花已开,你的生辰也要到了。”柳清持轻声说道,他与梅花同生,也已近他出生的那一日。
“是,你可会来祝贺?”他的眼中映出她垂眸的侧颜,一时间,心中有什么东西再一次触动了。
她说:“届时举国欢庆,我当然会来。”
“我想见你摘落面巾,以此为贺,可否?”
柳清持闻言睁大眼睛,望着他,清透如水的眸中暗流涌动,犹豫、迷乱、疑惑、不解一时搅乱了心底平镜,她来此是为了什么,多年来的信念,代父出山,帮助他平定梁族之乱。可是现在呢,她不禁有些迷茫,他并不需要她做什么,那她为什么还要留下?当初迟迟不肯来此,为何现在他不需要她做什么却没有起离开的心思,在此近半年,竟然只是做了一个有名无实的琴师,父亲那里该如何交代,他这里她又又该如何去弥补?
“清持,”他望着她,也是第一次见她心绪如此波动,并且她没有拒绝,手已经伸出,滑向她耳际,指尖似已触到耳后那一点温热,一瞬,只差一瞬,她侧着身子躲开,打落他的手,又一次深刻入骨的提醒:“沈昱宸,你放肆,我们是兄妹!”
坚决的声音不知道是让他相信,还是让她自己相信,他们之间有着共同的哥哥,他与兄长同名,她这是又一次揭开他这辈子都无法痊愈的伤疤,意味着她来此终究还只是为了那个人吗?
柳清持见他神色有变,像是解释一般,终只是徒劳无力,“你自己说过的,我也算是你的妹妹。”
他的目光变得冷冽,掩盖住了他不想让人看到的一些东西,静静地说道:“好,既然你想是兄妹,那就兄妹吧。”
柳清持即刻告辞,孤身回了罗浮园。天色阴沉的可怕,乌云满天,似乎连落下的雪都成了灰色,屋里在煮着茶,红泥小炉火焰绯艳,茶壶中也咕噜噜冒着泡儿,风寒雪冷,喝一杯茶最是暖心,可似乎,她总是无意地冷了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