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仿佛一夕之间天气就转了凉,接连两日小雨,阴晦连绵,到了八月初,罗浮园中荷花凋败,只余了半枯的梗立在水面,天气阴凉,淼淼秋水似也泛着一层薄寒,幽境少人行,更觉得此处寥寥无生气。按照往年惯例,此时已该准备中秋的朝臣夜宴了,但是帝君前两日下了旨,意为今年灾情严重,两城百姓食不果腹,屋无片瓦得以蔽身,这夜宴今年就取消了。
十五那日,阮和就向柳清持转述了今早元福公公那边传过来的话,“姑娘,今夜观露台有晚宴,帝君请您过去。”
柳清持起来不久,方才梳洗下了楼,听阮和这么说有些不解,“不是取消了么?”
阮和微笑道:“夜宴是取消了,观露台的是家宴,只有四人,还有长宁公主与风姑娘。”
“知道了。”
到了傍晚,柳清持乘船离开罗浮园,到隔水亭恰好碰见沈昱宸去接她,两人便一同前往。云升如雾,朦朦中笼着一轮金月,只有团团的一个影,看不真切。到了观露台,风栖鸾早就到了,在烟月之下一身红衣坐在高大梧桐树上,垂下轻盈飘动的红丝带,夜风吹动浓黑长发,额心一只朱红鸾鸟更添风华,见两人同来,笑盈盈开口道:“柳姐姐不如把这遮脸的绣帕摘了去,也好叫鸾儿一睹真容啊,这么挡着,真是摄了人的心神去。”柳清持今日一身广袖襦裙,白儒浅黄纹绣衣缘,裙摆上绕了一丛黄蕊白花,细长绿叶的萱草,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用绣帕遮掩了。
柳清持望着她目光柔和清润,却也不答话。沈昱宸在下方看着树上的少女:“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这梧桐配你,还不愿下来了。”
“心性高远,不入尘俗。”红衣轻盈往下一跃,已经亭亭落了地,走到两人身旁笑说道:“宸哥哥,不如你让柳姐姐除了帕子,让鸾儿看一眼。”
“日后总会摘下,有你见的时候。”沈昱宸倒并无此意,又问,“姑姑还没到?”
风栖鸾向他解释:“我娘不来了,她说就不往我们这些年轻人这里凑热闹了,说我闹腾呢。”
红衣姑娘两眼晶亮,日后有你见的时候,这话可别有深意。
沈昱宸拉着风栖鸾的手入座,戏言道:“小时候还会做做样子,现在是真的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了。”
风栖鸾可不同意,甩开他的手有点生气:“那帝君再罚我跪好了。”
“陈年旧事就不要再提了。”
柳清持随两人一同落座,只是静静听着,不插一言。沈昱宸对风栖鸾是真的疼爱,容许她的小性子,耍脾气,嬉笑逗弄,他一概都笑着接受,最是怜惜妹妹的兄长。柳清持想,他无父无母,身边常年有一个风栖鸾陪伴着,也是莫大的幸运。
“柳姐姐以前在宫外一定更有趣吧。”风栖鸾双手撑着下巴两眼亮晶晶地望着她,浅浅地笑容很舒心。
柳清持眼角微弯,轻声道:“我都是一个人。”
风栖鸾目光里露出惊讶的神色,连沈昱宸也不禁动容,“怎么会是一个人?”
柳清持回忆起过去,既欢快又有些遗憾,轻声向两人诉说:“我十二三岁就开始孤身在外游历,少有回家的时候,算来,已有五年没有见过爹娘了。去年中秋我是在北漠的天池上度过的,一轮银月映在水里真像是仙境。前年是在鹧鸪山上红枫岭,一林火红,把整座山都要烧了一样,天地大美而不言,它们对生命的热烈我们这些活生生的人都无法比及。再往前是在罗浮山,那天月色不好,到了后来还下了雨,清清冷冷的落的人心凉。再有,就是落樱阁了。”提及此处她猛然清醒,闭口不往下说了。她望了一眼沈昱宸,他在触到她的目光之后就移开了眼,淡淡的看不清情绪。
倒是风栖鸾,听到落樱阁特别高兴,“柳姐姐,你到过落樱阁,那可是我师父生活过的地方啊,是什么样的,现在还好么?”
柳清持一时有口难言,只望着沈昱宸,眼中有些悔意,她无意提起落樱阁,却触到他最深的伤痛。眼前的人得知真相后再没有过怨恨,有的只是歉疚与自责,可是她为什么要突然提起这个,为什么要在今夜提起这个。对风栖鸾的再三追问,她只能含糊其词,“我不记得了。”
风栖鸾面上闪过些失望,沈昱宸回过头开解:“难过什么,以后让清持带你去看一看不就好了,长大了出去走走也无妨。”
“宸哥哥,我已经及笄了。”风栖鸾提醒他。
沈昱宸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嗯,可以嫁人了。”说着自己也笑了,忙抬手制止已经变了脸的妹妹,“说笑,别生气。”
又过了小半时辰,月亮还是笼在云雾里,一团影看不清楚。风栖鸾就要回晓风楼了,要去陪一陪母亲,今夜,母亲注定是孤独的。
只剩了两人又是无言的静默,沈昱宸面色有些有些阴郁,终究还是夹了块糕点到她面前,“今晚你没怎么动筷,多少还是吃点儿吧。”
柳清持以袖遮掩吃了一块,沈昱宸见她如此小心,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我其实知道你长什么样。”
“我跟小时候不一样。”柳清持轻声辩解,他是这里唯一见过她真容的人,可是怎么会跟以前一样呢。
“嗯。”沈昱宸应了一声,又道,“今夜,我原本想听你的琴。”
坐在旁边的女子神色一动,点头答应,立马就要起身,“我去取琴。”
“不用了。”沈昱宸将她拦住,“下次吧。”
原本想的意思是现在已经不想了。
他是长在皇家的人,生来高贵优雅,端起碗只喝了一口汤就又放下,又想起另外一桩事,“在宫里倒也吃过不少汤羹,却总不如从前你母亲给我的那碗白粥,也让人做过不少,总是不一样,后来想起来,那些被我泼掉的真是可惜了。”
柳清持目光动了动,望着他认真的神情终于退让了,心中轻微一叹,起身道:“你在这儿等我,我去膳房,粥需要一会儿,你再吃些别的吧。”
“你要去做?”沈昱宸是真的有些吃惊了,她平日总要与他针锋相对,三言两语能让他抑郁上半天,今日难得不再如此,却没想到还有这个意外收获。
“你今夜不能听琴,算补偿你。”说着又补充道,“如果你现在不想吃那便作罢,明日我不一定想做。”
“好!我等你。”
柳清持跟着宫人到了膳房,取了食材就开始做了,他如此思念那个味道,终归还是母亲的那一番抚慰深刻在了他的心里,也许,这样的沈昱宸才是最好的,也是众人所愿意见到的吧。
她做好之后就送到了观露台,沈昱宸接过尝了一口,看着她称赞,“很好。”
“你喜欢就派个人过来,我教她做。”
“我想吃的时候再看吧。”沈昱宸安静地用膳,需要派个人么,暂时还没有这个意思。
过后,他道:“我送你回去。”
柳清持拒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天色不早,你明日还有早朝。”
“就到隔水亭,顺路,今晚阮和没有跟过来。”她极少出园,虽说宫中不会有什么变故,可还是想送一段,从这边到隔水亭,上了船便有人护送她回到罗浮园,他也安心。
执灯宫女在前方开路,两人便这么沉默着走到了隔水亭,他望着柳清持上船渐远至不见,方才转道回了含章宫,此时夜深,月已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