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持在罗浮园中住了半月,极少出园,这一日又戴上了从前的垂帘纱笠,将大半个身子藏在了里面,只在双膝以下露出一段玉绿色罗裙,梅枝纤瘦。约莫在晌午时分,带上一身素衣便服的阮和就要出宫去。
直到出园,阮和见她也无意留个信儿下来,就出声提醒,“姑娘稍慢,还得差人去告知帝君一声才好,以免帝君忧心。”
柳清持的讽刺声从纱笠里传出,“他难道就没有放人暗中监察我?何必多此一举。”
阮和闻言就闭了嘴静静跟在她身后,神色明暗不定,双目中也生出几许惋惜,半是劝诫半是事实,“姑娘明知帝君一片好意,又何苦贬低至此,徒惹帝君不快。”她猜的不错,只怕还未出宫门,沈昱宸那就会得到消息,柳清持这话也会原封不动地传到他耳中。
纱笠遮身的女子只当作没有听到,走的稍快,直至到了京都御街才缓了下来。大理石御道两旁商铺林立,无不琳琅满目,来客如云;行人如织,无不衣锦佩玉,光鲜亮丽。车辆马匹,玲珑小轿,行于途中不显拥挤,甚是热闹,非锦绣繁华不可言之气象。柳清持辨识了一下方向,就往那处去了,阮和跟在她身边,也不再多问,她没有出过门,除却祈王府外,就是罗浮园,这京都的景象已经从遥远的记忆中淡忘了。
两人在茗雅轩门外停下,阮和望着这华贵大气的门面,茗雅轩享誉甚高,从前在祈王府中也曾听说过一二,碧水城慕公子所建,如今已是慕家名下唯一的产业,往者莫不达官贵人、名门学士,多为名士风流,雅会玩赏之所。其间主楼四壁所悬的文人字画,俱是当世笔墨,每月一换,都有名儒大家评出高低,悬在四壁,早已成了一种不成文的排名榜。对于柳清持的身份,阮和在宫中也听到了一些,对她来此倒也明白了几分。随她进去主楼之后,眼前才骤然一亮,数百长幅各有千秋,书法苍劲有力,山水写意寥廓,诗文壮志凌云、闲开笔墨懒散为之亦有,显少有名家之作,更多的则是年轻后人之作。
柳清持隔着纱帘一一看过,随后问道:“如何京都里风头正健几位公子不在其上。”
阮和跟在身后,想了想道:“宋大人名声早传了出去,怕是还要往前,二公子还小,时而也有一些,除此卫琳大人家的两位公子和三小姐也赞誉颇佳,还有名儒林孝言先生的二公子林景明,林先生的几位弟子也是其间翘楚,像李寄、章维等人,还有不仕文人方秀意先生,颐阳书院的学子,京中贵人世家子弟几乎都在其上了,也有许多从未听过的寒士,月月都换,阮和不曾出府,所知也就这几位了。”
柳清持耳过一遍,问:“沈云岫和唐遥呢?”
阮和并不隐瞒,娓娓道来:“大公子十四岁那年有过一篇文章在上头,此后就少了,后来实在推脱不开众人玩笑,便为宋大人代笔,除此之外,就没有了,大公子离京月余,早已换了下来。唐将军领军在外,不善此道。”
柳清持点头应了声,又看了起来。她的舅舅慕子逸当日定下这个规矩一是为了经营之道,另一方面也是为寒门子弟博个出头之机,月月都换,能留下来的必是有用之人,久而久之茗雅轩自会对这些人有个细致的了解。
不一会儿,有个满面笑容的年轻小伙子过来相请,声音轻快爽朗,行礼道:“小人见过两位姑娘,我家公子有请一聚。”说完又抬头嬉笑道,“姑娘放心,我家公子不是坏人,他在茗雅轩从未请过别的姑娘,想来与姑娘是认识的。”
阮和上前一步直言相拒:“这位小哥怕是认错人了,我家小姐不认识什么公子。”
那年轻人侧身朝二楼一个雅间指认:“姑娘请看,那便是我家公子。”
柳清持望了一眼,那人正在扶栏边站定,深蓝暗纹锦衣,紫金织绣衣缘,身形颀长,气息凝实内敛,一如其人。宋浩陵朝她微一点头,便转身入了后面的雅间。朝他派来相请的年轻人道:“带路吧。”
那人乐了,满面欢喜地为两人带路,“多谢姑娘了,两位请。”
楼上是单独辟出的雅间,陈设简约雅致,玉簟生凉,香炉烟丝袅袅,淡香袭人,绣帘竹山浓淡写意,画屏山水村烟秀景非常,宋浩陵独自站在里头,见家童带了人进来,才转身相迎,“柳姑娘,冒昧相请,冒犯了。”
“宋大人叫我来何事?”柳清持不除纱笠,只有缓如流水的声音传出,会客如此,实在是失礼,只她却是个例外,当人人都知晓你的规矩,那么不合理便也成了合理。
宋浩陵正待开口,望见她身后的阮和,神色一动,眼中闪过些许惊异,不过一瞬又恢复如常,回道:“在下见姑娘身边并无人跟随,就请上来一聚,柳姑娘此次出宫,怕是没有知会君上,我安排个人跟在你身后可否?”
柳清持无视他这番话,问:“我的侍女有什么不对么?”方才他见到阮和神色一变并没有逃过她的眼。
“没有。”宋浩陵摇头,被发现了也就不隐瞒,何况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位姑娘倒让我想起了从前栖鸾姑娘身边的宫女闻悦。”
阮和抬眸温和笑道:“大公子也曾说过奴婢与闻悦姐姐有三分相像,我倒不怎么看的出来。”
“云岫?”宋浩陵面露询问之色。
“是,奴婢阮和,原是祈王府中大公子的女婢。”
“原来如此。”宋浩陵点头,初见眉眼是有几分相像,细看却又不是了,提起云岫,气韵倒是与云岫更为相似。
“宋大人今日不用往嘉宁殿去了。”柳清持随口问道,她几次去嘉宁殿,宋浩陵都在。
宋浩陵知她意,帝君机要从不瞒她,总是当作玩笑说给她听,也就顺了她的意,“我也不是每日都要去,这两日没有什么要紧事,也就不去了,大公子从来没有单独会见过任何一个梁族旧部,那边也无异常。”
柳清持道:“这已经不重要了,你们自有定论。我今日出来一则是为看这茗雅轩四壁悬幅,二则也是要见一见茗雅轩的主人。”
宋浩陵闻言出声笑了,引臂作相请之势,“如此,那我陪姑娘四处走走可好,此处我也还算熟悉。”
柳清持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一段轻巧的叩门声打断,紧接着绣帘挽起,出现了一个钟灵毓秀的女子,温柔气性,浅笑嫣然,云鬓鸦色,玉簪偏斜,一身素色衣裙上浅缀几枝梨花,素雅沁芳,见之忘俗。
“伊雪,你怎么来了。”宋浩陵望向来人,这进来的姑娘正是宋太傅家的二小姐,也是京中有名的清雅美人宋伊雪。
宋伊雪步履翩然移到兄长身边,柔声微笑道:“我听卫妹妹家的府丁说,宋太傅的公子请了位姑娘在此小聚,一时好奇,就过来看看了。”转身对柳清持道,“就是这位姑娘吗,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这般装束怪吓人的。”
“伊雪,不得无礼。”宋浩陵低声轻斥,神色微严,又对柳清持道,“小妹不懂事,姑娘勿怪。”
柳清持淡淡道:“不劳烦宋大人了,好意我心领,告辞。”言罢,便转身出了雅间,阮和跟上。
柳清持在廊上漫观,显少有能让她驻足细看的,目光透过纱帘望向大堂中央最上方垂下的一幅字,字迹清瘦奇崛,力透纸背,字里风骨犹如置身峭壁深渊,站在高处冷眼睥睨众生,那淡然一瞥,楼中数百幅宝墨就被深入骨血的清高孤绝压的低了一等,为之折服。这是父亲柳若尘的字,也是茗雅轩建成以来唯一没有被换下来的一幅,无可取代。年轻时的父亲竟也是这般轻狂意气,压人一等,如今再没了这样的气性,变的心性平和了。
柳清持欲下楼离开,身后却传来一句婉转如鹂的叫唤,转头却是才见过的宋伊雪,清雅美人略带急促的移过来,仍不失仪容,前来曲膝一礼:“原来姑娘就是这几日京中盛传的长宁公主请进宫的琴师,伊雪先前冒犯了,兄长特让我来给柳姐姐赔礼道歉。”
柳清持无意多做纠缠,淡然回道:“你没有冒犯我,无须道歉,告辞。”
宋伊雪出声挽留:“柳姐姐请再等一等。”
柳清持:“还有事?”
宋伊雪望着她羞涩一笑,柔声道:“小妹有个不情之请,伊雪自幼喜爱碧水城慕小姐的《于归舞曲》,苦练多年,今日难得遇上了柳姑娘,不知可否指点一二。”柳清持的身份虽未明言,却已是众所周知的秘密,这天下除了慕汐月,最清楚《于归舞曲》的就只有柳清持了。
柳清持道:“宋小姐聪慧,想必早得其中精髓,我怎敢妄加评判。告辞。”说完,也不管宋伊雪如何,径自离开,将她抛在身后,好不委屈羞恼。
主仆二人出了主楼,向后方的亭台轩榭四处游逛。茗雅轩占地极广,其间假山小池,楼台亭桥莫不名家之手,无论从何处观景,都是赏心悦目,如在画中游。柳清持甚有闲情,时而停下,细赏个一二,竟在其中漫行了一整日,直至日落西山,阮和出声提醒,方才踏上归程。
回到靖宫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阴沉沉天气,似是要下雨。罗浮园中灯色亮起,暖意融融,沈昱宸已在小楼中坐了一会儿,见两人进来,和颜悦色道:“回来了,下次要记得时辰。”
柳清持进去坐下,“你很闲吗?”
沈昱宸目光落在横放在紫檀木案上的古琴上,琴身简单素净,并无过多修饰,琴头墨绿流苏更显古韵,道:“琴师,我还没有听过你的琴。”
“好。”柳清持简洁应下,起身走向琴案,既是宫里的琴师,他要听自然理所应当。
“不用了,改日再听吧,我走了。”沈昱宸只身离开,小楼中又只剩了她与阮和,一时无话,幽静沉沉。
安静了片刻,阮和才劝说道:“姑娘一日在外也累了,早点去休息吧。”方才一幕她看在眼里,帝君对柳清持是无微不至,只是这位柳姑娘性子偏淡,对帝君就更冷了。
“好。”柳清持出声答应,声音里有些倦累,经阮和这一出声才听到外头的沙沙声响,转身到窗边,果然是在下雨,他应该是带了侍从来的,心中踟蹰了一会儿,还是独自上了二楼,洗浴之后就听着雨声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