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园在宫中着实是一个隐秘所在,柳清持在此间住了两日,除阮和外,并不见他人。沈昱宸也未再到此间来打扰,最是是非之地,却被他辟出一方世外乐土,着实不易。她哪里知道,帝君命大公子建的罗浮园,因帝君重视,早已成了宫中禁地,原本就僻静,如今更是
柳清持清晨早起一路走到了采莲亭中,淡雾缭绕,重重碧叶中,微露淡粉荷花,空气清爽怡人,淡然心性如她,也不禁生出些许爱惜。探身折下一枝莲蓬,细细剥开放入口中,清甜的味道溢满唇齿,眸中也流露出舒心的神色。她天生性子冷淡,对任何人事物都没有过多的关心,从来都是能接受与不能接受。这清荷却特别,想起父亲,还有那十一支犹带晨露的荷花,无来由的心就软了,两情长久,只在朝朝暮暮里,年华似水间。
“薄雾里的荷花最是风雅,姑娘真是好性情。”阮和早膳不见她,已经一路找过来了,见她心情颇好,也不扰了这番雅趣。
绣帕遮面的女子淡淡地回头,放下莲蓬起身,“你来了,那带路去嘉宁殿吧。”
“是。”阮和轻声答应,在她身边引路,原来这罗浮园并不只有一条水路可走,还有一条小路通往外头,很是冷清,一路并不见宫人。阮和在宫中四年,却并未出过罗浮园,今日也是第一次出来。宫中地形早已熟记于心,虽是头一回走,也是无甚差错。走了小半时辰,便领着她到了前日到过的嘉宁殿。阮和拿出帝君赐予的令牌,请守卫去通传,很快便有人来迎。
“柳姑娘。”来人步履匆匆,一双经历半生沧桑的眼中还有着祈盼与怜惜,放在心中二十多年的难言之隐。
柳清持望着他微一点头算是答礼,身后的阮和上前一步屈膝见礼,“元福公公。”又对柳清持笑道:“这是宫中大总管元福公公,公公侍两朝君王,照顾帝君多年,侍主之功无出其右者,姑娘入宫时日尚短,怕是不认得。”
元福公公忙摆手半躬了身子连连称不,抬起头满是怜惜的眼里还带着些小心探询的神色,“能见到姑娘是老奴的福分,姑娘家中一切可还安好?”
柳清持立刻懂了,元福公公侍两朝君王,靖宇帝的秘辛他自然是清楚的,只是,她却不愿再有人记得这段难堪往事,既已抹去不留痕迹,这些人还苦苦记着作甚,隐在绣帕下的面容浮起一丝讥诮的冷笑,望着老人冷冷说道:“元福公公,小女柳清持,乃是长宁公主处的琴师,公公所言,清持不懂。”
元福心中一凉,深知自己勾起往事是错,却不料她竟是藏着些怨恨的,当下只得强压下心中隐痛,“是老奴的不是,老奴明白,姑娘请,帝君正与宋大人议事,还请姑娘在偏殿稍候一会儿。”
柳清持进入嘉宁殿,元福跟在她身后,不敢多言,阮和自看到元福公公见到清持不同以往的神色之后便垂首静立,再不多言一句。一时又到了书房外,隐约可闻人声,柳清持脚步一顿,转而又走向了那里,元福上前拦住,恭声道:“姑娘请先于偏殿稍歇,老奴这就去通禀。”
柳清持脚下一顿,还是转向偏殿,“不必了。”刚才听到河双城、沈云岫等字样,一时失态,险些做出闯宫的事来。她对沈云岫芥蒂颇深,然而这两日沈昱宸、阮和及罗浮园中的种种,竟让她多年提防的心思有了动摇,对沈云岫也不禁多了一层好奇。
待元福公公再来请时又了过了小半时辰,正好见到宋浩陵离开,墨衣的世家公子对她颔首一礼,出门远去了。这两日长宁公主邀慕家后人入宫作客的消息已传遍京都,虽未证实,可若无此事,又怎会空穴来风,故此,柳清持的身份已在朝臣之中私下传开来去。
沈昱宸喝口茶润了润喉,“来的这般早,可用了早膳?”
柳清持不愿闲谈,直接问道:“我刚才听你们说到了河双城。”
沈昱宸也不隐瞒,直言相告:“是,浩陵传来消息,两城疫症已得解救之法,倒是碧水城的一位大夫有个方子专治此症。两城洪水决堤房屋坍塌,百姓流离失所正待重建,云岫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了。”
柳清持点头不语,这正是她所预料的,只是这消息怎会是由宋浩陵传来,宋浩陵领谏官职,常伴君侧不假,这些年展露头角,又出身帝师之家,帝甚器重,品阶不高,却是要职,只是仅凭此便可自由出入帝君理政之所嘉宁殿正殿书房,这荣耀未免也太大了些。柳清持暗自思索,忽而想到一桩密要,“宋浩陵领的是指点江山阁之职。”
沈昱宸目露惊异,想不到她竟有如此见识,仅凭几处似是而非的疑点就能判断出这几乎不可能的真相,试想以宋浩陵的才学出身怎会居于一个隐于暗处的密探组织,正是因为不可能,所以他做了,“不错,正是。”
指点江山阁原为前朝珣国网罗天下各类消息的总舵,建在苏王府中有两百余年,天下大事九成秘辛都在其中,自最后一任主人苏璧亡后,指点江山阁毁于雷火,不计其数的惊天大秘密毁于一旦,对当世有些人来说实在幸运。却不曾想如此重要的机密之处怎么如此暴露于世人目光之下,苏王府中指点江山阁不假,早些年却已被天辰公主苏晴逐渐移出苏王府,那雷火毁掉的只是一部分,苏晴原是苏璧亲妹妹,十七岁假死脱离皇室,靖朝建国后暗中将指点江山阁交于靖宇帝,靖宇帝将错就错,就将它藏于暗处,与“惋晚”组织一起留给了沈昱宸。
柳清持的目光变得空淡而深远,通透如水,却永远也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只听得一句不明意味的评说:“宋浩陵,才学出身皆是人上之人,如果一心仕途,多年之后百官之首必是此人无疑,竟甘愿摒弃大好前程,隐在暗处做你的心腹,着实不易。”
沈昱宸扬起一丝别有意味的笑,眼中毫无掩饰的十分赞赏,忆起往事,徐声道:“四年前我给他两条路,一是世家子弟路途坦荡,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位极人臣。二是指点江山阁,世间权谋算计、风云变幻皆在眼前,安居一室而天下知,运筹帷幄,与天下才俊争雄,然则必须隐于暗处,富贵公子,一事无成。你猜,他如何选的?”
柳清持:“不管他当初是如何选的,最终还是选了第二条。”
沈昱宸道:“自然。”沈昱宸见她有兴趣,就将此事说给她听。
当日秋猎归来后,三道圣旨齐出皇宫,第一道命唐大将军长子统领射水营,第二道赐祈王府大公子沈云岫清羽剑,这第三道便是宣宋太傅之子宋浩陵入宫面圣。
那一日,年方弱冠的世家公子初次入宫面圣,得见天颜不惊不惧,从容下拜,沉稳心性,波澜不惊。闻得帝君给出的两个选择之后,也只是沉思不语片刻,即拱手行礼:“父亲一生只得一双儿女,浩陵与小妹伊雪,浩陵自幼得父亲悉心教导,二十年来未敢有一日荒废,但愿有朝一日出将拜相,荣宗耀祖,然则富贵终有尽,水满则溢,月盈而亏,宋家蒙先帝眷顾,家父三朝元老,两朝帝师,荣耀富贵已达极致,所遗子孙足以安居一隅而衣食无忧矣。然,少年心性,争雄天下才俊乃吾辈意气也,奈何缚于先贤礼法,不可为之,今浩陵有幸得帝君青眼,不敢有辞,愿为帝师谋。所言二途,选其二。”
也是自那一日起,宋浩陵便暗中接触指点江山阁,历经四年,方才渐稳重,诸事上手,且宋浩陵为人品行端正好学,对待前辈不卑不亢,谦逊有礼,又见解独到,很快便可独当一面,有帝师之风,而今虽未全权接手指点江山阁,却已是人心在握,只在这几年间。
柳清持听完故事之后,沉静不语,目光幽深,不可窥其意,良久,才幽幽叹道:“罢了,是我太过多疑,想要诸事了然于心,却不想俱是多余。你深谋远虑,自然可以放手去做,又何必我来插手,反倒对你诸多不利。帝师之名虽重,然则于你而言,这天下才是你的师。”
沈昱宸气息沉稳,她作何决定在他心中并无差别,帝王师与琴师,他都不在意,反而望着她问道:“因为在意,所以深思?”
蒙面女子一时惊怔,“世间诸事俱有天意,违抗不得。”
沈昱宸面色不变,恍若未闻。一时又冷了下来。不多时,元福公公来禀,“晓风楼女官木槿求见。”
“传。”
木槿一袭华贵紫裳,轻缓移步而来,香鬟雾鬓,秀目含光,明艳照人。木槿跪地见礼之后巧颜对两人道:“公主挂念柳姑娘,听闻柳姑娘今日出了园子,便差木槿前来一问,姑娘一路劳顿,这几日在宫中可还适意。”
沈昱宸喉间划过一声短促的笑声,暑日听来竟也泛着寒意,抬眸望着木槿:“姑姑是觉得朕待客不周?”
木槿对上他的目光,心跳不禁漏了一拍,匆忙低头行礼认错,“哪里的话,帝君待妹妹当然是最好的,公主最恼风姑娘调皮玩闹,若不是帝君一心护着,姑娘不知要受多少责罚了。柳姑娘是公主请来的贵客,少不得多上些心,这才令木槿时时照看着。”
柳清持秀眉微蹙,面上闪过些许不悦,对木槿道:“你且回去,我很好,劳公主挂念,清持在此谢过。”
“是,奴婢告退。”
待木槿离开后,柳清持起身:“我回去了。”言罢便动身,看也不曾看他一眼。
“生气了。”沈昱宸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却不曾回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沈昱宸沉声道:“对不起。”
柳清持心中一动,回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不必道歉,我改日再来。”
无欲无念的柳清持又怎么会喜欢这些心术算计,然,此刻她却不得不捆缚其中,多少假面虚情,人情客套,需要一一去斟酌,这样的日子活得太累。同阮和出了嘉宁殿,一路折返,待回到罗浮园,就将沈云岫归期不定的消息告诉了她,阮和笑而不语,清秀柔婉的面容上几许难言的黯然惆怅,归期远近又如何,终究与她是不相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