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爽悠凉的碧湖里,沈昱宸随意坐在小船中央,柳清持放下背着的琴囊安坐在船头,艳阳高照,碧水清波,凉爽之气暗含荷叶的清香在周身涌动,夏日酷暑也竟成了一番美妙的享受。
倚舷而坐的年轻帝王神色怡然,是少见的温润,折下一枝莲蓬递给她:“尝尝,不比宫外的差。”
素衣绿裳的女子接过,放置在琴囊之上,淡淡地别过头不发一言。一时的沉静,只听得见划桨的悠悠水声。
“怎么会,等到现在才来。”许久,沈昱宸终是打破了沉闷,问出了这盘亘心中多年的疑问。
绣帕蒙面的女子目光一动,转而望向他,“以前你不需要我。”清和安宁的声音一如从前,淡然空远,出尘心性。只是却少了那一份狠利的逼迫,逼迫他不得不认清现实,做到那至高无上的祈佑帝。
“呵——”沈昱宸垂眸低声笑了,“看来这一次我真是做错了。”
柳清持静思良久,方才叹道:“也不尽然,也许,你是对的,沈云岫从未做过不利于你之事,我偏见太深。”
对与错,又岂是这般容易分清,他是自信的,士为知己者死,望不负君恩。天生的直觉在心里清楚地告诉她,沈云岫会是他最大的变数,然而这世间却从来不缺少变数,只看他是笑卧江山,还是被困局中,一切都只取决于他而已。这一刻,她恍然明白,原来,她也帮不了他什么,一切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他胜,她只能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若败了,她又能做什么,原来自始至终都只是个局外人。
沈昱宸倚在船舷,望着清滢的水面不出声。静静过了一会儿,船忽然慢了下来,柳清持起身抬眸望着这一处住所,纯净平和的眼眸里划过轻微的波动,如蜻蜓点水那一刹的心动,却再也不复如镜无瑕。
小船停在了一座水中小亭边上,最平常的样式,上雕清瘦梅枝,艳骨风姿,顶绘白鹤云纹,不入俗尘,四角垂了碎玉风铃轻微震动,细碎铃音清越如天籁。上书两联字迹风流洒逸,却不是新题,已是留墨许久,旧时书就,“池花对影落,沙鸟带声飞。”上岸也是江南人家里最普通的青石小路,园中植了些碧木花卉,清丽素雅,妍而不妖,不紧不疏,错落有致。
走过小园,上两级青石阶,缝中尚有微绿苔痕,暗红的折栏边上一树新梨已渐渐垂下了果子,一片浓荫清凉,折栏的另一边凿了一个小池,假山叠起中一道细注清流斜出落入下方的小池,荡开层层微波,水声悠然,碎了小楼窗影。闺阁临池而建,已有了些风雨吹打的痕迹,可知自建成之日起,便再无人入此来翻修过,就是这样一处已度过了些许年月的住处,更有了些岁月沉淀的韵味,少了新屋的欣喜,却是一份熟悉的归宿。
走进屋去,一楼甚是阔朗,白帐芙蓉帘绾在两旁柱子,正堂长案上只摆了两只玲珑八宝瓷瓶,一只紫金香炉有细烟袅袅,竟是燃起已久,东面墙角开了一排书架,临窗置了一架紫竹躺椅,一卷脆黄的书摊开在上面,似是待人归来。屋中陈设素净无一件多余的物什,最是此间岁月,安稳从容。
柳清持停在窗边,一景一物皆在眼中,此处简洁空旷,却无一处不是匠心独具,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回家了,目光朝外望去,就停在这一刻,折栏外的棠梨树下,有个妙龄女子抬头望着一树新梨,伸手摘下一个放入左臂挽着的小篮中,浅杏色广袖上儒,绣白纹衣缘,下着十二幅白配石青色间色罗裙。姿容秀美,舒雅温婉,浅笑的脸上淡淡笼着几分书卷气,黛眉细眼唇如樱,举止自然,一举一动宛然如画。
柳清持望着她许久,那淡然通透的目光隔着小池折栏落在她身上,棠梨树下的韶龄女子似是有了感知,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便看见了她,清润如水的眼眸中没有惊讶,没有算计的心机,有的只是一闪而过的惊动,随即荡开一抹雅如优昙的微笑,隔着折栏小池对窗边的她点一点头,便转身离开了树下。
柳清持转而望向门外,沈昱宸早已在一旁坐下,自顾倒了杯茶,温热的茶水,恰到好处的清香。不多时,那树下女子便出现在了门口,手中捧着一盘清洗好的新梨,屈膝跪地行礼:“阮和见过帝君。”
沈昱宸放下手中的茶杯,示意她起身:“免礼。”
阮和起身,便转而对柳清持微笑道:“姑娘回来了。”温和轻暖的声音足矣融化春溪里的残冰,淡淡五个字,柳清持心里仿佛又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原来是回来么,这个地方太像她那多年未回的家,布置景色浑然不同,可心中那份割舍不去的熟悉之感是假不了的。
柳清持望着她,安宁平和的目光里透出一分探询之意,阮和见之会意,道:“奴婢阮和,是安排在此侍候姑娘的婢女,帝君说姑娘喜欢清净,便只让阮和一人在此守候,已有四年了。”说完唇角微弯,四年的时光,豆蔻之年到如今,都被锁在了这个园子里,在她的脸上看不到忧愁与哀怨,只有守此间岁月的平静与安宁。
沈昱宸起身走过来对她道:“阮和是特地安排在此陪伴你的,有她在,你也不至于孤单。”
沈昱宸还是乘着来时的小船离开了罗浮园,锦绣白衣,纵入荷花不见。柳清持倾斜了身子倚靠在窗边,七月的下午,望着小池里永不停歇的水花圈影,夏日无处不在的蝉鸣也惹的人渐渐有了倦意,转而便躺在了紫竹躺椅上,顺手拿起那卷青皮书,散散翻了几页,倦意消了不少,便抬眸望向一旁烹茶的阮和,道:“想不倒宫中竟能长出你这样秀骨慧心的女子。”
手执茶勺的阮和气息沉静若处子,闻言眼角微微弯起,抬头解释:“阮和并非宫人,乃是出自祈王府,是大公子的女婢。”
“沈云岫。”柳清持眉梢轻挑起,些许惊异,竟是沈云岫调教出来的么。
“是,”阮和细细应声说道,“奴婢自小在祈王府长大,大公子读书的时候我在一旁侍候,便也跟着认了几个字,《管子》是大公子常读的,闲来无事,我也就翻两页。”
柳清持再看一眼手中的书,便也放下了,从见到阮和的那一刻起,就已知晓她是无害的,这样的女子连赞赏都是多余,月夜白昙的幽馥,只闻着便已是屏息地动人,轻微叹道:“把你关在这里四年,也真是苦了你。”
阮和摇了摇头,“帝君每隔几日便会过来,没有限制我的自由,是我自己不愿出去。”
柳清持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闭上眼,沉沉睡去了。午后蝉鸣,流水悠鸣,实在是催人入梦,她的家住在渺无人烟的桃源中,一林桃花,三间竹舍,一对神仙眷侣,白首不离。而她已注定一生漂泊,四海为家,无论哪一处,都只是短暂的停留。
斜阳夕照如金,泻了紫竹躺椅上的女子一身,紧闭的眼,安稳的睡颜,可知那绣帕下的面容该是舒缓而安适的。柳清持睁开眼,日已西沉,整整一个下午,她才醒来,屋中还未点灯,有些昏暗,并不见阮和。走出门去,四处看了看,才见栏杆边上抱膝坐着一个人,晚风阵阵,消去了暑气的干燥,她走过去,打破静谧,“你很喜欢这棵棠梨树?”
阮和没有回头,依旧抱膝而坐,“是,祈王府中也有一棵棠梨树。”
柳清持在她身边坐下,望着她的双眼,温柔下埋藏的伤怀与冷寂,也如这晚风吹的人心凉,“为什么要入宫来?”她若摇头,沈云岫又怎会忍心勉强。
“为什么不来?”阮和轻声反问,“姑娘是聪明人,自然明白,大公子聪慧过人,才智非凡,却苦于出身顾虑良多,不争不抢、不显不露。他出身显贵,又有祈王那样一个传奇的父亲,少年侠气,胸中自有凌云志,可也只是凌云志而已,人生在世总有许多不如意。”
“可你又能做什么?阮和,如你所言,一个无关紧要的婢女,你又能做什么?”柳清持问她,聪慧如阮和,留在沈云岫身边或许还可时时提点,女人的心思总是缜密的,尤其是一个聪明女人的心思。
“表明心志。”阮和心境平和,似只是在谈心,“此处一草一木,一池一阁均出自大公子之手,包括我这个人也是,他其实什么都不想要。我也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守在这里就够了,帝君是明主,见阮和即知沈云岫。”
柳清持不再说话,情到深处是从容,阮和画地为牢,多年来守方寸之地无怨无愁,只为通过自身让帝君看到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沈云岫,爱的如此沉溺,爱的如此放纵。她终于明白,为何沈昱宸竟会是如此地信任沈云岫,那人能教出这样一个阮和,已足矣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