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玉本非复社中人,只因与以智等人离得近些,也被刑部问罪。罪名不是别的,是他曾向李自成上过《荐人才书》,荐举大儒刘宗周与黄道周等人于大顺,有从贼之嫌。
当时家玉被捆缚起,由众多衙役押着,出了屋子,边叫边走。以智在旁边急得直跺脚,只不敢吭声。左不渝从屋内赶出来,不曾说话,两眼一黑,一头栽倒。以智慌不迭的救他。
半晌,不渝醒来,叹息道:“我欲与你和玄子哥优游于山野,哪里想他竟被捉去了。他有何罪?若想着降顺,又何必一路南下!”以智说道:“我自然是知他无罪的。可有什么用?我的小小职官都被剥去了,如今仅保得自己而已。你也不要声张,只管养病。”
“这可怎生是好?我如何能养这病?为何不抓我呢?我去替玄子哥回来!”以智叹息道:“不要胡说。玄子与复社关联不深,找人说情,或无大碍,只怕其余名士俱要遭难!”
“这样行吗?”不渝道,“那阮大铖与我们是桐城老乡,我们去找他辩解,他看在乡情上,或许可放玄子等人一条路。”以智道:“你不要天真。我们若去见他,被他奚落还算轻的,重则有去无回!”
不渝沉思道:“你要离开南京?”以智一脸无奈,“今日罢我官,明日未必不抓我,我还是走得好。”不渝问:“那郑元勋呢?”以智一愣,说道:“他与冒襄相善,我却未听说他是复社中人。”
不渝苦笑道:“我们回桐城去,不管这边天翻地覆。我作两封信,你找人将一封送到扬州,交史伯父,一封就给我师钱牧斋,求他们解救玄子哥。”以智道:“你可能走?”不渝道:“唉,心不能走,腿尚能走。”
隔了一日,以智与不渝去牢中探望了张家玉,又厚嘱牢子好生看照家玉。后面以智又要与几位朋友辞别,不渝独自回到房里。忽然老仆来道:“外面一个姑娘要见公子。”
不渝心头一震,问道:“你没有看错?”老仆嚷道:“老头子眼神虽然不好,还不至男女不分。纵看不见,也不会听错。”“几个人?”“就她一个人。”
不渝一跃而起,又犹豫了一会,“你说我病了吗?”“说了。又说你明日就要回桐城去。”
“那她如何说的?”老仆道:“只说要见你这一面。”不渝道:“罢了。我就去见她这最末一面。”即冷着脸出了门。见果是张贞仪在屋外立着,批一件五彩霓裳,踩一双绣花鞋,看着他郁然的笑。
“你不欢欢喜喜预备做新娘子,来看我做什么?”不渝冷静地问道。
张贞仪道:“听说你病了,我特意来看望你。”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道:“里面有包药,或许有用于你的病。”不渝沉了半晌,鼻子有些酸,用手抹了下,说道:“你看我不好好的吗?失一木,得一林。我快活还来不及呢。”一面说,看着锦囊精致,不自觉接过来。
张贞仪道:“你骗人。若真快活倒好了。”不渝干枯地笑道:“也是有一些不快活——是为阮大铖这个畜生!他失尽了桐城人的脸!以前以为他能诗善曲,也是个人物,原来竟是个顶坏的王八蛋!朝政就是被他和马士英这两个混账弄坏的!现在还要抓朝野的正直之士,大明内忧外患,危如累卵,我岂能不忧心!此番回桐城,暂避锋芒,蓄势待起而已。”
贞仪柔声道:“嘘,你小声点。被人听去了,你要惹祸的。”
不渝颤着声音道:“你不要小看我。我哪里怕阮大铖这鸟人!被他抓去,不过一死是了。我死了,他只会更肮脏,更罪过。”鸟人这个称谓,不渝是第一次使用。事后,他想起来还觉得怪异。
贞仪眨着眼道:“不渝,真想不到你能说出这大气的话来。可惜我的大喜日子,你不能来赴了。”
不渝长出一口气,说道:“多一个左不渝,少一个左不渝,何妨呢!你与他好好过活便是,以后我们也未必能再相见。”贞仪点头道:“会的。”不渝有意打个哈欠,挥挥手,两人作别。
回到屋中,不渝将房门掩上。看着锦囊,叹口气,将它打开后,见里面一张布帛,上面一篇文字写道:“
左公子:贞仪思之再三,寄上真语,冀能稍宽君心上之结。
贞仪自去岁上元与君相识,迩来一载有余,而君不明余心亦如当初。君之情,余岂不知?余既无意于君,君又何必拘执?余与君相善者以文,相厚者以君之善,所谓交心者,此之谓也。然君非余所望托身之人,定矣。余之友如君者多矣,表意于余者,亦不下五六子。然余心终不能少留意。自逢郑公子,余心思不可遏止,面红而吸促,意乱而情迷。公子亦属意于余,此岂非天之定数?所以引媒,择日,欲成好合。
切望君能脱苦情之羁,逾心坎之困,天涯芳草众,君能文俊秀,枕衾之侧,必不空也。”
下面又写着一行小字:“不渝,不要再伤心。这世上有许多好女子。才胜我,貌胜我,柔情胜我,你会寻到真爱你的姑娘。等你寻到了,记住要和我说。”
不渝读了三遍,发一声喊,铺纸研磨,提笔写道:“心上有不忍,焚之已成灰”,才作两句,忽然掷笔于地,跌坐藤椅上。
老仆在外间忽听得里面隐隐有低泣之声。走上前,侧耳细听,是左不渝失声哭泣。越哭声响越大,哀戚愈重。老仆忍不住道:“公子,你不要再哭!你有什么伤心的事?人活着,当想好处。”
不渝一边哭,一边道:“我自哭我的,你自忙你的。不要管我。”
次日,不渝还在房中惆怅,老仆说:“公子,两位少夫人来看你了。”不渝怪异道:“你请她们来的?”老仆道:“我倒想呢。却哪里走得开。”不渝急忙出迎,就见着卢雨棠与花轻尘相携而来。不渝低了头,挤出一丝笑容,上前候着。花轻尘见不渝肿着两只眼睛,不禁大笑。再见不渝怅然失神,即止了笑,说道:“叔叔,你还如一个小孩子呢。昨夜定流了一斗的泪,难道不要身体了吗?”卢雨棠道:“那阮大铖虽然凶狠,叔叔也不必就涕下如此,且宽一宽心。”
不渝抹了抹眼,说道:“不是。我,我会好的。我想明日就离开南京。回桐城。”花轻尘道:“我知道你要走。所以要来看看你,可巧赶上了。”不渝道:“我行前是要去辞别两位嫂嫂的。大哥还在扬州,嫂嫂们在南京可要照顾好自己。不过,你们没有想着回一趟桐城吗?”